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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已是深秋的天气,风里携著一股微微凉意拂过青翠苍茫的山林。西天一团殷红的晚霞底下,白云出岫,清涧淙淙,偶有几羽倦鸟飞返林间,脆鸣幽幽。
这是一座名为“百万大山”的群峰深处,素日里人迹罕至,极是清幽。这百万大山横亘西南,譬如一道连绵万里的天然屏障巍峨屹立。因著幅员广阔,山中景致亦是各有不同。或有穷山恶水,瘴气笼罩之险峰峻谷;也有鸟语花香,锺灵明丽之崇山秀峦。其中多有养气之士结庐而居,修仙悟道,却也不乏各等妖孽魔头隐匿修炼,闭关蛰居。
由於山高林密,更有无数猛禽恶兽出没其中,故此百万大山深处几乎与世隔绝,成了一方化外禁地。久而久之,附近百姓便纷纷传闻山中有神仙居住,清朗夜间偶可见到五彩祥瑞现於深山峰顶。有心诚者不免斥资建庙盖观,终日香火不断,以祈子孙平安,家世昌隆,却也没谁敢真格往深山里迈进一步。
这日黄昏,在百万大山深处的思闲峰山道之上,有一青衣大汉孑然独行。此人三十余岁的年纪,身材魁梧,气宇轩昂,鼻直口方,双目炯炯有神,虎步龙行好不威武。他身出长物,只在宽实的背後负著一柄三尺黑鞘长剑,剑柄末端以青铜铸著一头神武雄狮,甚是醒目。
他脚下的山径皆以碎石铺就,绕著高逾万丈的思闲峰盘旋而上,直达山顶。在那山顶开阔处,遥遥可见青松苍石间筑有一座道观,屋宇十数间,古朴素雅。
此时天色将晚,密林中依稀传来猛兽嘶吼之声,狰狞高昂,直教闻者胆战心惊。这大汉孤身一人,却并无丝毫的惧色,脚下步履从容不迫,好自以暇的欣赏著山道两旁景致,也不著急赶路。
他行出一段,空气渐渐稀薄,两旁猛兽呼啸也慢慢远去。转过一道急弯,前方豁然开朗,十二三丈外一座山崖峭立如镜,从崖顶泻下数道白练,其声隆隆如是雷鸣,直汇入崖下的百丈碧潭中。
那碧潭波光粼粼,清澈见底,数以千计的鱼儿成群结队畅游其中。几羽雪白的不知名小鸟舒展双翼,自水面上掠过,一对对朱红色的小爪荡起圈圈涟漪,往四周散去。数方青石在瀑布经年累月的冲涮下早磨平了棱角,石心深深下陷,宛如一只只承接玉露琼浆的石钵。
在碧潭东首竖有一块半人多高的石碑,上面被人银钩铁划刻著“洗尘”二字,朱红的漆色晦暗褪淡,显然年深日久,不知是何方的世外高人云游至此所留。
那大汉在清幽小径上行走多时,甫见如此气势恢弘的瀑布,顿感神清气爽,心怀舒畅,暗暗想道:“‘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古人之言诚不我欺,能在此流连小憩片刻,便是什麽烦恼也能洗去了。”
原来这大汉乃是当今昆吾剑派掌门玄乾真人座下的三弟子,姓罗名禹,草字三思。他年纪虽不算大,修为却颇高,於一众同门中异属佼佼者。出道数年来足迹遍布四海八荒,除妖镇魔,罕逢敌手,闯下了“怒狮”的偌大名头,也令魔道群妖谈虎色变,嫉恨不已。
约莫在半个多月前,距离昆吾山不到五百里的端州府忽盛传有狐妖出没,专事勾引成年男子,吸其阳魄以炼内丹。昆吾剑派即为正道名门,得知此事自无坐视之理。玄乾真人便命罗禹前往端州府探询缉妖。
罗禹到得端州,乔装改扮明查暗访,终於寻上了那只化为人形的千年狐妖,就在月明之夜,锺楼之颠,展开一场生死激战。缠斗百余合後,罗禹祭出师门镇妖至宝“炼魂塔”又辅以五雷罩顶符,始伤得狐妖,却又被她侥幸逃脱。
其後一人一妖追追逃逃,一路南下,入得百万大山。那千年狐妖原本的巢穴便隐匿於此,对山中一草一木自然熟悉无比,故此不费太大周折就甩脱了罗禹。
罗禹追丢了千年妖狐的踪迹,大不甘心,本著除恶务尽的侠义精神,十余日来探幽觅险,寻访妖狐的蛛丝马迹。无奈百万大山委实太广,仅有名字的峰峦山岭就不下三五百座,要想在其间找寻一只千年妖狐的踪影,无疑於大海捞针。
此事倘若换了旁人,或许就此放弃回转仙山复命。可罗禹生性坚毅,疾恶如仇,怎也不愿就此收手。他久寻不获,忽地想到在百万大山思闲峰顶有一道观名叫“云居”,观主青梅道人乃是昆吾剑派的旁支弟子,十余年前曾率徒亲赴昆吾山,恭贺玄乾真人一百八十岁的华诞,与罗禹也有一面之缘。
他料青梅真人即久居百万大山,对此中情形当颇为熟稔,说不定晓得那妖狐修炼的洞府所在。於是罗禹照著青梅道人说起过的思闲峰方位,径自寻来。
他走到潭边蹲下身子,双手掬起一捧清泉润到脸上,一股清凉舒爽的滋味贯透全身,毛发肌肤无不写意之极。罗禹深深吐了口浊气,洗尽面上连日的尘土,又饮了两口甘冽的泉水,直觉得比瑶池仙酒还要醇甜,心中想道:“难怪青梅师叔会择此隐居,即便是在昆吾山上如此胜境也不多见。”
他又连饮数口清泉,意犹未尽,从腰间解下一个四方的锡壶,约莫有巴掌大小。平日里这锡壶盛满美酒佳酿,罗禹酒虫大动时便会取来喝上一口。如今入山多日,在山外小镇上装的一壶烈酒早已告罄,荒郊野外也无处寻觅酒肆饭庄,徒令他莫叹奈何。装上一壶清泉,也算聊胜於无,权作酒瘾发作时的替代。
他刚装了半壶山泉,耳中忽听到“砰”的一响,似有什麽重物从山崖顶上落下。原本要在雷鸣般的瀑布声中辨出其他响声甚为困难,但罗禹自幼拜入玄乾真人门下,虔修二十四年有余,可谓功通造化。方圆十数丈内针落可闻,叶颤可感,更莫遑论如此的响动。
他抬头举目朝响声传来的地方瞧去,只见碧绿的潭底有一具尸体正顺著水流向自己这面漂来。罗禹一怔,暗道:“此间怎会有死人?”好奇心起,右掌按住水面送出一道蕴藏回旋之力的泰斗真气,水波朝两边荡漾,那具尸体慢悠悠漂浮过来。
罗禹看清尸体不禁暗吃一惊,原来这死者乃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僮,胸口被人用阴柔掌力轰得血肉模糊,早气绝多时。不问可知,这道僮十有八九乃云居观的弟子,难不成观中出事了?
他念及青梅真人安危,再无心在潭边逗留,匆匆收起锡壶,运动丹田一缕真气,身形御风而起直向崖顶升去。他身轻如燕跃上崖顶,又在水边见著两具道士的尸体,其中一人胸口被人挖开,竟是掏空了五脏六腑。
罗禹怒气勃发,思忖道:“这些道士与世无争,跳出方外,是谁恁的歹毒,竟下此狠手?若教我撞上,定是一剑一个,断不容情!”他飞身朝云居观掠去,路上又有几具道士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挂在树上石间,死状极惨,更无活口。
罗禹落到云居观前的青石阶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双目圆睁仰天卧在门槛旁,双腿不知被何种歹毒的妖术烧得一片碳黑,殷红的血迹洒满一地,端的惨不忍睹。两扇山门东倒西歪,门上的匾额也碎裂落地,勉强可辨出“云居观”的字样。门边的山墙之上触目惊心凹入五个爪孔,深逾寸许,也不知是谁人所为。
罗禹行侠多年,经验颇丰,伫立在观门前并不莽动。他压制住心头愤慨,抱元守一散出灵觉,观内死寂无声,惟有未散的血腥气味飘荡在空气里。
罗禹懊恼道:“我终究晚来了一步。唉,要是先前赶紧一点,说不定能救回云居观的这场浩劫。”如今只能企望青梅道人一身修为不俗,或可侥幸躲过一劫。
观内狼藉满地,丹室经阁等重地更是让人洗劫一空,只差再放上一把大火毁尸灭迹了。罗禹粗粗一数,连带关外所见的道士,遇难者不下二十人,其中却无一个来犯的强敌。想来或是来人修为极高故无伤亡;或是虽有伤亡但尸首已为同伴带走,却也由此断了一条追寻真凶的线索。
罗禹终在偏殿中发现了青梅道人的尸首,老道士身中数剑生机已绝。更令人发指的是他浑身精血已让人吸干,只剩下一副干瘪枯黄的躯壳,右手五指兀自牢牢握著半截断剑死不瞑目。
罗禹心中悲愤难抑,他走南闯北阅历非浅,可这般惨绝人寰的景象亦是平生仅见,禁不住仰天怒啸。一股丹田浩然之气化作滚滚春雷跌宕九天,震得寂寂群山遥相回应,犹如万马奔腾,惊涛拍岸,不知惊起多少密林深处的宿鸟凶兽。
猛地他警兆一动,灵觉里隐约感到後院似有异常,当下收住啸声飞身掠去。殿外天色幽暗,最後一缕残阳宛似杜鹃啼血映照在殿顶青瓦上。山岚拂过,吹得树影婆娑沙沙轻响,平添一份阴森凄凉。
罗禹真气流转全身,外松内紧暗自戒备,虎目如电射向院角的一座古井,沈声喝道:“出来,不然休怪罗某不客气了!”
井缘内侧先是多了双湿漉漉的手,继而有人探出半个脑袋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只是一个烧火的小道,什麽也不晓得!”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士,面色苍白惊恐万状的扒在井口朝外张望。
罗禹见观内还有活口,心下一喜,温言抚慰道:“小道长莫怕,在下乃昆吾剑派玄乾真人门下弟子罗禹。今日路经思闲峰,本想顺道前来拜望青梅道长芝颜,不料观中竟遭此惨祸。”
那小道士听得罗禹自报家门,将信将疑道:“您、您是昆吾剑派的弟子?”
罗禹颔首道:“正是。这位小道长不妨请出来说话,缩在井里的滋味可不好受。”
小道士上下打量罗禹,见他正气凛然,神态温和,对自己似乎并无恶意,点点头道:“是,是,小道这就出来。”拖著湿透的身子颤巍巍从井里爬出来,翻身落在地上双腿又不争气的一软,扑通坐倒,靠著井岩呼呼喘著粗气。
一阵晚风吹起,小道士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浑身瑟瑟发抖,将冰冻的两手放在嘴边哈起取暖,眼睛却依然半惊半惧的盯著罗禹。
罗禹心知这小道士必然亲眼目睹了适才腥风血雨的一幕,已成惊弓之鸟,低叹一声探出右掌按在他肩头上,真气一运小道士的衣裳上嗤嗤有声,冒起一蓬水雾。衣服瞬间干透,一团暖洋洋的气流流转小道士周身,身上寒意也随之立消。
小道士心里的戒惧不禁又消去大半,感激道:“多谢好汉爷。”
罗禹收回右掌,蹲著身子道:“罗某不是已说了麽,我乃昆吾剑派门下,论资排辈还须对青梅道长唤上一声‘师叔’,小道长不必如此生分,只管叫我本名。”
小道士借著苍茫夜色,再次打量近在咫尺的罗禹,问道:“罗大哥,您,您果真是昆吾剑派的弟子?”
罗禹虽急於知晓凶案真相,但明白小道士此刻心神不宁,不宜逼迫催促,故此有意露出笑容道:“如假包换。昆吾剑派门下又非什麽值钱的金字招牌,难不成还会有人冒充麽?”
小道士至此方疑嫌尽释,急忙问道:“罗大哥,观主他老人家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