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芷也没想到,自己满怀欢喜地去找洛颜,结果又一次迎来当头一棒。
“我?要走了。”
洛芷花费那么长时间写好的一幅字,洛颜扫了一眼便冷冰冰地扫到一边,白衣女子两手空空,瞳色淡漠,高高在上一如神祇冰冷,冷清的语调里含了几分劝诫:“洛芷,我?本是无心无情?之人,你我?本不该相遇——”
很久以后洛芷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然而洛芷此时只觉得?锥心刺骨地疼。
原来……洛颜一直懂得?自己的心意。
洛芷曾经一心想要在洛颜冷冰冰的眼眸里染上?自己的色泽,此时才恍然发现——在那双眼睛的映照下,自己宛若一个丑角,自己敲锣打鼓让这场戏开了场,一个人在戏台上演了个尽兴,但是何时结束、怎么结束,都掌握在洛颜手里。
现在,洛颜不想演了。
“好,一路走好!”
洛芷听见自己笑着开口。
洛芷有自己的骄傲,她义无反顾全心全意地喜欢过洛颜,不惜断了自己的脊梁,冷透肝肠,这种事情?有一次便够了,断然不会再有另一次。
洛颜的嘴唇动了动。
有那么一刹那,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如同来时一样,一身白衣踏上了太云山。
洛芷看着洛颜越走越远,心口像是有什么被掏走,一点点越来越空。
她撕掉了那幅字,生了一场大病,但这一次病很快就痊愈了。
事实上?洛芷也必须要尽快痊愈,因?为整个洛城都乱了套——洛城的龙脉被偷了。
一夜之间,整个洛城的井水全部干涸,鲜花枯萎,乌鸦在城墙上?徘徊,整个洛城都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洛芷也是这时候才从城主口中知道,祖祠之中的梅树下藏着整个洛城的龙脉。
龙脉代表着洛城的气运,能保洛城井水甘甜,鲜花常开。
而这是洛城的秘密,除了历代城主之外无人知晓:城主将祖祠建立在龙脉旁边,不准外人进入祖祠,对外宣称是不想让外人惊扰祖先的安全,实际上?则是不想让人破坏了龙脉。
前些年洛芷病重,这些事城主并不想说出来让洛芷忧心,毕竟他只想让女儿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过完短暂的一生,但如今洛芷病情?有了起色,城主看到女儿卧病在床却仍然关心自己,心中感慨,有些话便不由自主说了出来。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洛芷听完城主的话之后却是一惊——她想起了自己带洛颜进祖祠时洛颜看着梅树时若有所思的模样……
等?到洛芷好起来的时候,纵然只有短短数月,洛城却像是变了一个模样,因?为干旱,植物都开始枯萎,人们满脸病色,寡言少语,洛城居民们不得?不在城里挖深井取水,可是好不容易打出来的水不仅很少,而且散发着怪味……
这并不是洛芷印象中的洛城,洛芷曾经在马车里无数次自豪地看过自己父亲统帅下的城邦:洛城原本该是一片安乐土,人人笑容满面,安康顺遂……
洛芷在那一刻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
她曾经是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城主小姐,承蒙民众奉养,享尽了富贵,而当?民众们遇到危难的时候,洛芷也必须站在最前。
洛芷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学着帮父亲处理事务,带百姓打井,治理瘟疫……
洛芷头一次诞生翻越太云山的想法是在一年之后。
城主病倒了。
龙脉不见之后,一两个月还能勉力支撑,时间长了,民怨四起,城中甚至生了瘟疫。
洛芷替代父亲站在了最前线,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自己明明体弱,然而和?民众一起喝了带了怪味的水、处在瘟疫横行的前线,身体却始终没出毛病。
白天洛芷是处变不惊,做事利落的城主小姐;夜晚洛芷便整夜整夜帮父亲伏案处理各种事情?,洛芷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一个觉了。
偶尔小憩,梦里会闻见一阵熟悉的梅香,但洛芷认定一切是幻觉,强迫自己不再想起那个冷清的背影。
而就在洛城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一山之隔的涂城传来消息,原来昏聩的涂城城主突然暴毙,新城主继位,新城主励精图治,涂城百废俱兴。同时护国国师不知道从哪得到仙缘,将涂城北部的荒漠化为了绿洲,需要大量劳工垦荒。
两座城市的命运至此宿命般发生了变化,大量的人开始从洛城出逃,翻越太云山,去往对面的涂城。
洛芷却从这个消息中看到了希望。
她知道涂城的国师,那是天地间的灵物,很少有人知道国师的样貌,只知道国师的原型是一条白蛇,国师少时遇险坠落太云山被涂城城主所救,国师知恩图报,此后便开始庇护涂城城主一脉,而今已有千年。
洛城并没有这样大神通的人物。
洛芷倒是不指望国师能改弦更张投靠洛城,只是想着或许国师有办法解决洛城的问题。
洛芷跟洛淮说了自己的主意。
洛淮并不答应,甚至派兵守住了洛芷防止洛芷轻举妄动,然而洛芷自小在碧冥镇长大,知道碧冥镇中的小路密道,很快便找机会甩开了洛淮派来的人,带着几个亲信上了太云山。
那是洛芷这些年来最接近危险的时刻。
层出不穷的野兽毒虫,遮天蔽日几乎透不过太阳的巨木,永远似乎看不到边界的幽暗丛林……
在这样的环境中,永远不知道下一刹会出现什么东西。
有两个亲信被毒蛇咬伤不治而亡,一个亲信被猛兽吞食入腹,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刹那是一头大熊的熊掌已经劈到了洛芷头上?,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大熊猩红的双目似乎闪过一丝惧怕,抬起的熊掌最终没有落下来——
之后好几天,洛芷在梦里都能闻到大熊嘴里喷到自己脸上的腥臭气息。
这时候洛芷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很久都没想起过的人——当?年她一介孤女,是如何?从这样恐怖的山林里走出来的?
当?洛芷从遮天蔽日的丛林里走出,身旁已经只剩下两个亲信。
国师深居简出,住在深宫中专门开辟的国师府中,想见一面难于登天。
幸好洛芷的运气好了一回,正好遇上?了涂城的王族祭祀,祭祀台在城郊,国师在祭祀时会呆在祭祀台旁边的高楼上。
洛芷花大价钱买通了一个舞女,换上舞女的俗艳衣裙,装作舞女去了祭台。
洛芷其实生得?十分貌美,尤其是眉间氤氲的那股子病态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她平日里喜欢穿素色衣裳,还是头一次穿这般大红的舞服,艳丽的舞服减轻了她眉宇之间的清冷,凸显出了女儿的娇柔,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却是洛芷一生之中最难过的一天。
洛芷混在舞女之中上了祭台,她看到了涂城年轻的城主——曾经见过一面的俞川。
洛芷心神震颤,踏错了一个舞步,俞川倒是没有发现,然而台下许多官员豪绅们贪婪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洛芷身上?。
祭台旁边有一栋高楼,高楼上挂着层层叠叠的白纱,洛芷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求求您,不要是她……
洛芷并没有在意那些男人落在自己身上如狼似虎的目光,内心不断恳求着上?天,心中却生出了某种绝望的预感……
然而上?天并没有听到她的祷告。
一舞毕,舞女们鱼贯下台,便有一大腹便便的豪绅拦住了洛芷的去路:“涂城何时出了姑娘这等?美人?要不要陪着哥哥玩玩……”
豪绅身上的酒臭味令人作呕,洛芷厌恶地偏头避开,豪绅手一指,几个家仆便挡住了洛芷的道路。
“小美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豪绅狞笑着去拉洛芷的胳膊,却是一声痛呼,猛的缩回了手。
“谁!”豪绅暴跳如雷,又不死心地指使家仆去抓洛芷,高楼里人影一晃,紧接着白衣闪过,下一刹,所有居心叵测的人都痛呼着倒在了地上——
“国师大人!”
周围的人没料到这番变故,乌泱泱跪了一地。
一片跪地的人之中,洛芷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素白的背影。
真的是她啊!
洛芷无数次告诫自己想要忘记,可是人到了面前却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毕竟,那是自己无数次带着甜蜜和?羞怯仰望过的背影啊!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洛城的龙脉丢失,国师忽得仙缘,原来——一切都是自己引狼入室,是自己痴心妄想想要追求无心无情?的国师,才给洛城惹下这滔天大祸!
“俞清国师,”洛芷想要笑,眼泪却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下,那些痴心妄想的往事像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洛芷的脸上,她咬紧牙,努力遏制住心头的恨意,朝着俞清跪了下来:“洛城洛芷,有一事请求国师帮忙……”
即便是过了千万年,时间如同一去不复返的江水,岁月模糊掉了很多事物,俞清却仍然还记得这天洛芷的笑容。
大概那是俞清第一次感觉到心痛的滋味。
身为天生地长的灵物,俞清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活过了多少年。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只有她似乎永远不变,她的目光永远游离在尘世?之外,人类对于她而言和?天上的飞鸟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么多年,被俞清映入眼中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涂城城主的先祖,俞清少时被恶人所擒,挑走了七寸的经脉,是涂城城主的祖先救了奄奄一息的她。
灵物最讲天地因果,既然被涂城城主救了,俞清便许诺护佑涂城一千年,在千年内护佑城主的子孙后代,俞清的名字也是跟着城主一脉取的。
俞清原本以为世上?没什么人能再让自己侧目,直到遇见了洛芷。
俞清一直想着找回自己失去的经脉,这样她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神灵,终于在十年前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启示,让她去往太云山后山。
太云山后山有一只妖,那只妖一直在觊觎着别院里的一个叫做洛芷的小姑娘,想要夺取洛芷的皮囊取而代之,俞清观察了那只妖好几天,顺带着也观察了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实在貌美,可惜并不是长寿之相,然而纵然身体弱得吓人,但是小姑娘却似乎一点也不担忧,整天高高兴兴的模样,一朵花、一棵树都能让她开心,偶尔小姑娘闲时就会在后山转转,走上百来步就会气喘吁吁,她也不急,逢人便是一副笑模样……
纵使是清冷如俞清,也会不由自主地会多看洛芷的笑颜两眼。
俞清和?那只妖之间不可避免地进行了一场争斗,俞清吞噬了那只妖,却被那只妖伤了腿,原本是修养一下就能好转的伤势,结果却被那个小姑娘发现了。
俞清没有错过小姑娘眼中的惊艳。小姑娘坚持认为俞清是个柔弱的人类,竭尽全力地呵护着她,俞清心中觉得?无比荒谬:自己可是呼风唤雨、人人畏惧的国师,怎么可能眷恋这些凡间的衣物吃食?
然而不知怎的,大概是不忍伤害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俞清发现自己竟是默认了小姑娘的靠近。
小姑娘甚至给俞清取了个名字叫做洛颜,说她应该多展颜。
然而在漫长的岁月里,俞清早就忘了该如何?展颜。
俞清的伤很快就好了,但俞清发现要消化吞噬的那一只妖有些困难,于是以修养为由纵容自己留在了洛城,明明涂城国师府内有玄玉床,更能帮助俞清的伤势修复。
俞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了变化,看着自己的时候会莫名奇妙地脸红。
俞清知道小姑娘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开心,然而国师在世间历经千万年,有什么东西没有见过?
小姑娘送来的那些凡尘俗物根本无法让俞清欢颜,但她却从没阻止过小姑娘对自己的殷勤,大概是因为送礼物的那个人是小姑娘。
然而俞清从没想过小姑娘会真的送了自己一个惊喜:小姑娘知道自己喜欢梅花,带着自己偷偷进了她家的祖祠,祖祠里有几颗花开前面的梅花树,而在梅花树下,俞清感应到了自己那条被抽走多年的经脉。
那条经脉被蕴养在洛城的水源之中,这些年来竟没有丝毫毁损。
俞清没有立即拿走那条经脉——因?为小姑娘病了。
俞清看着小姑娘为了自己在城主府外下跪的背影,那颗常年古井无波的心竟是猛的一颤。
俞清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心口又疼又烫,被抽走经脉的伤口竟开始隐隐作痛。
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姑娘和?其余的人类一样,只是自己漫长人生之中的一个过客,为什么自己会在她身上投注那么多目光?
俞清觉得?慌乱,无所不知的国师大人在那一刹竟有些害怕见到小姑娘。
幸好,小姑娘这段时间也不想看到自己——俞清听到小姑娘无人时候碎碎念:“我?才不要阿颜看到我生病的丑模样——”
俞清想要告诉她,她生病的时候一点也不难看,也根本不丑,但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她没有出现在小姑娘面前,只是在深夜潜入小姑娘房间内,给她喂自己的血。
喝了天生灵物的血,可以蕴养心脉,让小姑娘整个人带上?俞清的气息,让万兽忌惮。
俞清看着小姑娘的身体一点点好起来,逐渐染上?自己的气息,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种隐秘的欢喜……
然而就在这时,俞川来了。
俞川是涂城老城主的大儿子,老城主偏宠宠姬生出来的小儿子,对这个大儿子一向忽视,俞清却知道这个大儿子心思诡谲、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最有可能带涂城走上?兴盛的城主。
俞川是来请求俞清回国的。
老城主快不行了,俞川想要请俞清回国主持老城主的丧仪。
俞清虽然答应庇护城主一脉,却从来不管城主后代的内斗,她只忠于城主之位上?坐着的那个人。
俞清不想回去,更不喜欢俞川看洛芷的眼神,洛芷常年居住后院,没见过太多男子,而俞川在人类里头算是人中龙凤,俞清害怕洛芷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再凝望自己……
所以她当?着洛芷的面专门挑洛芷不懂的话题和?俞川说话,她当然知道小姑娘喜爱话本,喜爱画一些山水虫鱼画卷,但她一点也不想让话题稍微偏向这些方面……
所以,当?发现洛芷红了眼眶的时候,俞清愣了。
她没想过自己会让小姑娘流泪,更没想过以后的自己是小姑娘这一生中让她流泪最多的那个人。
“小女孩脾气罢了!”俞清骗自己:“她素来如此……”
小姑娘素来学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哄一哄就好了!
小姑娘吃的药太苦,她喝药的时候常常边哭边喝药,但是只要一颗蜜饯,小姑娘就会哄好。
俞清远远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
她觉得?自己该向小姑娘道歉的,她不舍得?小姑娘难过,然而俞清踟蹰了很久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国师高高在上惯了,她并不懂得?放低身段去讨好一个人。
于是,知道小姑娘最近在练字,俞清偷偷回了自己的国师府,将自己这些年来收集的真迹都放到了小姑娘的书房。
她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写了一首隐晦的情?诗放在那些字里。
“我?的字比其余人都要好!”俞清告诉自己:“我?只是想要让小姑娘练最好的字……”
小姑娘很马虎,并没有察觉到书房里突然多出来的字帖。
“国师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然而即便俞清尽力掩藏,她对小姑娘的在意还是被俞川发现了。
俞川摇扇轻笑:“我?原本以为国师一生寿元无尽,无情?无欲,人类之于国师,就如蜉蝣之于巨木,国师是真正的大彻大悟无情?之人。现在看来倒也不尽然……”
俞川看似无意一说,俞清却是心中一颤,仿若某个地方被狠狠戳中——相比于自己冷清寂寥的一生,小姑娘的一生无比短暂,却也无比绚烂,当?自己习惯沉溺于这种绚烂之中,自己以后还能回归寂寥冷清的日子吗?
俞清不想承认自己在害怕——她害怕小姑娘会后悔:自己隐瞒了小姑娘太多东西:
她太冷清了,也太漠视生命,和?随时都像一团火的小姑娘完全不一样。小姑娘一直想要自己陪她到白头,她的热忱都表现在了她那双无比漂亮的眸子里,可是,作为天生灵物的俞清的一生——没有白头。这些甜蜜又煎熬的日子都像是偷来的一场美梦,俞清和?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她有了一个想起来便会心口一暖的女孩,她和普通人一样有了惦记和?牵挂,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哪一刻如同此时这般希望岁月慢一点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