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如何放我出去?”郑宓只说了四个字:“信国殿下。”
苏都眼睛一亮,像是在冰天雪地之中,看到了赤红的火焰,急问道:“小殿下犹在?殿下可安好?”
“她好。”
苏都不再犹豫,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惦记着郑家,惦记着太傅与先皇后,那必是信国殿下。他显出回忆之色,想了一会儿,似是考虑从何说起。
过了会儿,他开了口,道:“郑太傅,名泓,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中状元那年,他才十六岁,是举朝公认的神童。”
故事很长,要追溯到当年先皇都还是太子的时候。
郑泓中了状元,踏入仕途,做的第一个官便是正四品侍讲,每日要做的,便是为太子讲学。但太子比他还年长四岁,已然及冠,听一小子讲学,自然不服,郑泓走的一路坦途,才学又的确惊艳,自然有几分傲气,太子不服,他便想方设法地使太子服。
几番交锋下来,太子发现,这小状元长得俊秀,人也确实有才情,脑子更是灵活变通,是名良才。而郑泓则发现,太子看似尊贵无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但其实不得皇帝喜爱,身侧还有兄弟虎视眈眈。
二人相互体谅了难处,又是日日相处,君臣之间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郑泓一心帮着太子,二人周旋了十九年,将那些有野心的兄弟一个一个地按下去,一直到皇帝驾崩,太子登基。
那时候,郑泓也把官做到了中书令,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拜郑泓为太傅,将独子交到他手中,由他教导。
之后,郑泓做什么,皇帝都信他,甚至亲口说过,太傅言行,即是朕之言行,汝等不可违逆。
太傅亦是一心为民,公忠体国。
君臣无隙,又皆是勤恳政务之人,不过几年,这天下政治清明,海晏河清,民间路不拾遗,朝中廉吏良臣数不胜数,当真一派盛世之景。
可惜好景不长,六年后,皇帝病重,只留下年仅九岁的太子。临终之前,他将太子与太傅唤到病榻前,当着众臣的面,要太子侍奉太傅如同侍奉他,又命朝中大小事皆决于太傅,直至新君亲政。
皇帝当着众臣的面亲口说的,比遗诏还不容更改。太傅自然含泪应允。
皇帝驾崩后,太子继位,便是当今。
太傅仍如往日,一面处理政务,一面又抽出时间,教小皇帝读书。小皇帝很聪明,对太傅更是尊敬,甚至喜欢上了太傅的独女,在十五岁那年,亲自向太傅求娶。
太傅答应了,二人很快成婚。
皇帝十六岁时,太傅还政,从此,皇帝便亲自处理政务。
“可人都是会习惯的,皇帝到底稚嫩,手段也青涩,处理政务之时也常出错,大臣们是听惯太傅号令的,且太傅把持朝政前前后后十余年,这朝中已多半都是他的门人他的故吏,娘娘说,这情形下,若是陛下与太傅起冲突,大臣们是听皇帝的,还是听太傅的?”苏都问道。
郑宓不答。
苏都接着道:“小的原是侍奉先帝的,陛下出生后,才到东宫伺候。一路亲眼看着的,可连我,都未瞧出原来陛下对太傅不满已久。陛下实在能忍。赵梁入宫时是最底下的杂役,常受人欺负,有一回,他被几名宦官围殴,被郑家小姐看到了,郑家小姐可怜他,将他唤到身前,问他叫什么,何处当差,小小年纪,怎么就入了宫。”
郑宓垂下眸子,此事她知道,当年姑母身边的宫人曾无意间提起过。
“那时陛下恰好就在身边,郑家小姐动了恻隐之心,便求陛下,能否给他换个差使。陛下直接将人调到了身边,当做近侍差遣。那时没觉得如何,而今想来,陛下大抵是将赵梁当做太傅的眼线,让他留在身边……”苏都细细地回想,分析,“而后给予好处,收买他,将他变成自己人。因此五年前,赵梁才逃过一劫,直至如今仍受信任。”
这些年,苏都不知分析过多少回,说的时候有些杂乱,说完了赵梁,又说回皇帝:“陛下年少时,太傅待他很是严厉,背不出文章,常罚他抄写。后来,到陛下十来岁时,太傅便温和许多,教导时更是处处恭敬,但一旦陛下有过,他仍是直言不讳,恳请陛下改过。”
“我记得大约是陛下十八岁那年,国舅瞧上了一名民妇,仗着身份权势,命人当着那民妇的面打死了她的丈夫,摔死了她尚在襁褓的幼子,又一把火烧了她的家,而后将她强抢入府,那民妇忍耐了数月,寻到机会逃出府邸,直奔京兆府鸣冤,诉说完冤情后,当着围观百姓与京兆府尹的面,撞死在了公堂上。此事掀起轩然大波,大臣们不敢处置,便呈到了太傅的案头。太傅命人查实,确认民妇所言皆实,便将国舅下狱,判了斩立决。”
此事苏都印象极深,说得也格外详尽:“那时陛下亲政已两年,但大权还在太傅手中。他与国舅感情很深,太后娘娘临终前曾拉着陛下的手,要他答应照顾国舅一生富贵无虞,他答应了,太后方合眼的。故而闻说此事,他急得不行,忙令人将太傅请来,苦苦哀求,要太傅放国舅一条生路。小的当时就在殿中,太傅拒绝了,说国舅心狠手辣,为人歹毒,全无敬畏之心,今日纵容,来日必还有人落入他之手,受他戕害。陛下便道改判流放,不让他回京。”
“陛下两年间已做成不少事了,且太傅也还政,平日里从无僭越之处,故而陛下那时虽急,却是有十足把握太傅会让步的。但太傅当了大半辈子官,如何不知其中的猫腻,今日改派流放,国舅到了流放之地,便会更肆无忌惮,当地官员碍着天子必奈何不得他,由得他为非作歹,再过上数年,寻个由头大赦天下,国舅也就回来了。枉死之人的冤屈向谁讨回?太傅自是不答应。陛下这才急了,便与太傅争吵起来,太傅始终不肯让步,非要判国舅斩刑,陛下争吵不行,第二日,他亲自书写诏书,盖上玉玺,诏令赦国舅之罪,改判流放。然而诏书自宫中颁下,一路无人奉诏。”
郑宓想象得到,皇帝那时多惊恐,原以为亲政之后,已在朝中立稳脚步,加上天子之尊,纵是无法与太傅抗衡,至少也能让众人看到他的决心,从而手下留情。结果他亲手写的诏书,颁布下去,竟无一人奉诏,满朝文武,无一人帮他,天下万民,无一人听命。
只怕他自那日起,便开始无法安睡,觉得处处都是郑家耳目。
皇帝开始忍耐,一忍十余年,哪怕有了亲信,哪怕太傅渐渐不再过问朝事,他仍记着当年的阴影,生怕下诏又是无人奉诏的局面,一直隐忍,直至太傅过世,他这时才将满腔怨愤发泄出来。
“紫宸殿的宫人都是见过陛下对着太傅唯唯诺诺的,他一看到我们便会想起当日的不堪,于是连我们也不放过。”苏都唇角有一抹冷意。
郑宓没想到竟是这样,她又问:“事发之时,便无人示警吗?”
苏都道:“太快了,我一得知,立即往仁明殿告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立即书写了两封信,一封递回郑府一封送到淑妃娘娘手中。但前者还未出宫门就被截了下来,后者是我顺手带出来的,怕被发现,没敢往淑妃娘娘手中递,直到陛下下令软禁了皇后娘娘,我恐信中有什么要事,才想方设法地送到了淑妃娘娘手中。
“淑妃娘娘与皇后娘娘一向两头不对付,一年到头连面都见不着一次,但自郑家出事,淑妃便一直替郑家求情,在紫宸殿外一跪就是一整日,还递书信出宫试图联络楚家相助,可惜那时宫门看得严,淑妃娘娘写的信,一封都未送出去。直到看到皇后娘娘给她的手书,她突然安静了下来,闭门不闻窗外事。”
这事也叫苏都疑惑了多年,故而一直记着。不过那时替皇后求情的妃嫔不少,淑妃后头,也未受牵连,保全了下来。
“那月余,风声鹤唳,宫里宫外全然阻隔了消息。郑家顷刻之间颠覆,同时宫中也开始不断地死人,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躲在这冷宫中,如此苟延残喘,活得比死还不如,也不知为的什么。可就是舍不得这条命。”
郑宓听完了旧事,出来时,天已快黑了,外头在下大雪,地上的雪很快又厚了几分,自入冬,便未见过这样大的雪。
她踩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云桑就跟在身后,路上偶尔还会遇见宫人,郑宓连伤心悲哀都不敢表现出来,但脸不知是被风吹得麻木了,还是怎么了,竟是一丝冷意都感觉不到。
她满心都是苏都方才说的话。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回到仁明殿,衣衫都湿了,云桑忙令人备水,又命烧了姜茶。郑宓浑浑噩噩的,沐浴之后,想要独自待一会儿,外头便有人来禀,陛下来了。
皇帝数月不来,忽然驾临,宫人们手忙脚乱,连忙准备接驾事宜。
郑宓的恨意充斥心头,想要到皇帝面前质问一句,太傅何处对不住国家,何处对不住朝廷,何处对不住皇家。十六岁还政,他还了不曾,国舅犯法,他当不当死?
但那道明黄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来,到了大殿之下时,郑宓蓦然清醒过来,还不到时候。
她握紧拳,手心被指甲刻得生疼,面上却柔和下来,款款地福下身子,身子每低一点,郑宓的心便如被刀划了一下,便似看到了祖母吊死在堂上,看到祖父尸骨自墓中启出,被丢弃到街市任人践踏,看到父亲叔伯在午门外被砍掉头颅。
“臣妾见过陛下。”她开口说道。
皇帝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揽进怀里。郑宓浑身僵硬,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
“怎么这般僵硬?冷?”皇帝觑着她说道。
郑宓垂下眼眸:“臣妾紧张。”
皇帝笑了两声,却揽得更紧了,看着她的脸:“冷落皇后了,可朕这不是来了?”他说罢,便一抬手,命宫人退下。
郑宓开口:“且慢。”
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她,手一路摸到郑宓的腰上,郑宓抬头看着他,笑意温柔:“臣妾这儿有一心意,特意调.教了准备献给陛下,不想陛下就来了。陛下可愿一览臣妾的心意?”
说罢抬手勾住了皇帝的腰带。
皇帝大笑:“好,就让朕瞧瞧,是什么心意。”
郑宓看向云桑,云桑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宫人们会意,各自备了丝竹管乐,又奉上佳肴美酒。有美人自帷幕之后而出,笑意嫣然,舞步动人。
皇帝笑了一下,揽着皇后坐下了。郑宓目视前方,一面寻思皇帝怎么突然来了,一面想着如何脱身。
美人的确是美,是郑宓自行宫寻来的,身段妖娆,面容却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使人心生怜惜,皇帝看得津津有味,却并不多入神,也未放开郑宓。
他看多了美色,这般姿容虽已是上乘,但只要在宫中便不必着急享用,迟早都是他的。他记得他今日来,是来寻皇后的。
“歌舞迟两日看也不急,朕与皇后的新婚之夜却是等了许久了。”皇帝笑道。
贞观殿中,明苏还未出宫,她与三皇子说完了话,风雪大作,阻了她出宫的路,她见天色不早,干脆就在殿中歇一晚。
正要睡,殿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打开一看,却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明苏依旧决定不再见皇后了,何况她眼下一心挂怀郑宓,正要命人劝她走,那女官急道:“陛下忽然驾临仁明殿,天这样晚了……”
明苏打断了她:“陛下驾临仁明殿,这不是好事?”
云桑来此是自作主张,心中既急且慌,听公主之意,是不愿援手,忙道:“可……”
“姑姑回去吧。”明苏说道,挥了下手,立即便有宦官来,推着云桑出去。
宫门被关上了。将人关在了外头。
明苏转身回殿,炉上的水沸了。她走了过去,拎起水壶,沏了杯浓茶。她想好了,不再见皇后,何况帝后相谐,本就是理所应当,与她何干?
沸水注入壶中,茶香四溢,可明苏非但不觉心旷神怡,反倒略略烦躁。
她静等了片刻,提壶,泻下一盅清茶。
“我不想侍寝。”皇后的声音骤然间在她脑海中响起。
明苏端起茶盅,观赏茶色。
“我不会侍寝。”皇后不依不饶。
明苏冷漠地想,与我不相干,我只想阿宓,我不能对不起阿宓。她低头闻了闻茶香。
玄过入门来,正要说话,殿下突然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茶盅在桌上一顿,快步走了出去,闯入了风雪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一口气写到你们想看的地方的,然而错估了篇幅,明早还得赶一班高铁,不能接着写了,那明晚再见。
一般一周五六七八更,不更的话会在评论区留言,所以晚了,不用等。第二天起床就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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