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的确喝了些酒,做了一府主母,宴席间便少不得敬酒、被敬酒,但是还好,女子喝的酒都很清淡,没有后劲。其实,喝着挺没意思的。
这会儿,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酒,“梨花白?”
“嗯。”萧拓喝尽余下?的酒,把杯子放到桌上。
“陶师傅他们——”
“给了他们几坛酒,去喝酒了。”
攸宁望着初六、十九,“竟是很喜欢看呢。”
萧拓道:“十九刚过来那一阵,有一回带着它们俩去了城外,放了大半夜的烟火爆竹。开始都烦得直转圈儿,后来才知道要?往上看,而且有点儿看头,那份儿笨啊……”
“又说我们笨。”攸宁睇着他。
萧拓微笑。
“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攸宁埋怨他,“害得我直担心?初六来一声吼,把人全吓跑。”
萧拓莞尔,“就是要你过来一趟,说会儿话,晚点儿我得出去一趟,估摸着得后半夜回来。”
“哦。”攸宁的长睫忽闪一下?,“有什么要?紧的事?知会我?”
萧拓却道:“一整日没见你了。”这其实是最要?紧的。他想看看自己的媳妇儿,又懒得去内宅应承女客。
“……”攸宁挠了挠额角,顶受不了他说这种话。
他笑得有点儿苦涩,“没良心。”她恐怕一年半载不见他,都不会觉得怎样。可他不行,晓得她这几日心里不痛快,一半日不见,是真的挂念。
烟火不断腾空的声响此起彼伏,交织的光影不断变幻着。攸宁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打量他,发现他面色有些苍白,星眸暗沉沉的。
不对劲。
她凑近他一些,感觉到他气息比平时灼热。
深深呼吸……白费功夫,喝了酒,嗅觉不灵敏了。
“喝醉了?”她问他。
“反正是没少喝。”萧拓知道,要?是自己说没醉,她就认定是喝醉了,“谭阁老那个不务正业的,寻由头告了半天假,扯着我去他家里喝酒,喝到我回来之前。”
“烟花是从人家里带来的?”
“嗯。”萧拓笑了,“他跟我显摆,说存了不少,就算今年每次宴请都放烟火,也绰绰有余。我就让他分了咱家一半儿。”
攸宁笑出来,“你这个土匪。”又摸了摸他额头,“要?不要?喝碗醒酒汤?”
“不用。”他紧搂她一下?,“没事儿。你怎样?累不累?”
“不累。”攸宁看了看初六、十九,“午后还有空溜过来一趟,哄着俩小子睡午觉了。初六枕着我的腿,那大脑袋可真沉,当时不觉得,起来时腿都要麻了。”又抿唇笑了笑,“有时候真希望这是两只大猫,那样就能养在跟前儿,随时带在身边了。”
萧拓笑得现出白牙,眸子又变得和平时一样,亮晶晶的。这样的氛围,听她说着琐碎小事?,真好。
“林夫人也来了。”攸宁道,“上回见到皇上,她提了提林陌,我听那意思,倒是跟你一样,觉得夫妻情分方面,林陌不大靠得住的样子。”
萧拓嗯了一声。
“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不说,我就让人去查了。”
“……”萧拓真不愿意说这种话题,却是不得不说,“他成婚之前有意中人,那女子在金陵,至今未嫁。我瞧着林夫人那样子,应该是不知道这事?儿。”
攸宁有些犯难了,“这种事?真是棘手。”
林家夫妻两个之间,是不是无话不说,外人又怎能断定。若是贸然提及,林夫人又已知情,不免落得个费力不讨好的下?场,定会影响多年来的情分。
最重要?的是,那女子虽然未嫁,却不见得与林陌有关系。
归根结底,这种事?,外人就不能插手。
“别管了,管得多了,兴许会被人怀疑居心?。”萧拓道,“这种事?,外人不提,兴许就没事?,你一提,兴许倒给人提了醒。那终究是林夫人自己选的人,是好是坏,她都得受着,我们总不可能往后多少年都替她防贼。林家本就是小门小户,我瞧着,出幺蛾子是迟早的事?儿。”
“这倒是。”有些一母同胞的姐妹,都容不得手足询问自己房里的事?,何况是朋友。攸宁只好用君子之交淡如水来说服自己。
萧拓刻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说起来,皇上也够倒霉的,打心?底赏识的人,都不肯为她效力,常年在身边行走的,大多是不播不转的。”
攸宁笑了笑,“有什么法子呢?出色的人手,不都被首辅大人发落到外地去了么?”
萧拓也笑,这才说起辽王相关的事?,懒得提安阳郡主,只告诉她比较要?紧的事?:“辽王给皇上的折子里,要?这要?那,列了长长一份明细单子。”
“你打算怎么应付他?”有着不臣之心?的藩王、叛军,在萧拓率兵征战之后,皇帝就只能用他来震慑,数年来一直如此。
“不应付,不搭理。”萧拓道,“他要?的那些东西,加起来够打一场仗了。那人没事就找辙,一年总要来这么几出,能捞到些好处就赚了,捞不到也能试探出朝廷对他的态度。”
攸宁颔首,看着他笑,“这样的军国大事?让你一说,就跟我们在内宅居家过日子似的。”
萧拓就道:“这不是跟媳妇儿说话呢么?”又凝她一眼,“我瞧着你心?情像是好了些?”
“是好了些。”攸宁提了提时夫人的事?,“有一段没数落人了,数落了她几句,心?里的火气就散了六七分。”
萧拓笑了,趁机道:“明儿一起去竹园?”告假在家也不得闲,可比起平时,要?清闲不少。等过了明日,这一点点清闲就全没了。
“好。下?午去。”
“那行,我就不安排别的事?了。”
攸宁想着过来的时间不短了,起身道:“我得回去了,你——出去少喝酒。”他要?是真喝醉了,说不定会耽误大事,凭谁都消受不起。
萧拓说好,起身吻了吻她额头,“等宾客走了,早点儿歇息。”
“嗯。”
攸宁出院门时,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两个看烟火的小家伙旁边,笑微微的。是至为温馨的一幕。
烟火燃放了得有半个时辰左右,任谁也看得尽兴了。
众人相继回到花厅,兴高采烈地讨论着。
小姑娘们三五成群的,眼中俱是闪烁着喜悦或兴奋的光彩。看烟火还真不是寻常事,诸多门第过年时都不燃放,就算燃放也会点到为止,怕落了话柄,被御史弹劾铺张浪费。
萧拓不担心?,反正一年到头就没几日是不被弹劾的,平日里反倒不乏随心行事?的时候。
晚宴摆的早,也就没人急着离开。于是,看戏的看戏,打牌的打牌,听书的听书,各有消遣之处。
闺秀们则聚到一起,玩儿起了飞花令,输的人不需喝酒,只是要喝一大杯温水,要?是输的次数多,也真好受不了。
攸宁和四夫人隔窗观望片刻,相视而笑。
二夫人陪在老夫人身边。
三夫人负责打牌、听书的夫人太太的茶点,来回穿行其间,遇见了小凡,不免将人唤住,问道:“我听说了,厨房的清竹临时替了你的差事,五夫人还?给你请了大夫,见好了?”
小凡恭声道:“没有大碍,服过药就没事了,实在不是会过病气给人的毛病,奴婢就来帮衬各位姐妹。”
三夫人颔首,探究道:“到底怎么回事??”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三夫人和五夫人不对盘,小凡也不例外,担心?她误会了妯娌,稍一迟疑,便把事?情照实说了,末了道:“幸好别的姐妹都机灵,碰都没碰王婆子送的水果,只有奴婢蠢笨,没有防人之心?。”
“原来是这样。”三夫人轻声道,琢磨了大半天,已经有了这种猜想,“你去忙吧。”
小凡称是而去。
只有小凡大意了,固然可喜,可要是三两个人一起中招的话,以管事?对唐攸宁的畏惧,会当即禀明,稍稍耽搁下?开席的时间,调换下人手就行了。反正今日怎样也出不了岔子就是了。
哪像她那会儿……
拿捏不住管事,那些管事的妈妈大丫鬟动不动就搬出樊姨奶奶,害得她焦头烂额,每逢有宴请,都会烧香拜佛地祷告。
出过两次与今日类似的差错之后,她几乎彻底泄气,甚至做好了让位给二夫人或四夫人的准备。
樊氏却没那么做,只是开始细致地交代她每件事要?怎么做。
一步一步的,她开始对樊氏言听计从,过上了自以为省心?省力的日子。没多久,见有不少可捞油水的地方,兴奋不已,挖空心思地想捞钱的法子。
结果呢?在唐攸宁眼里,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笨手段,一两日就把她所作?一切查得清清楚楚。
值得庆幸的是,唐攸宁从始至终也没让她把亏空补上。其实要?是那么做,也是应当应分。但是没有。
她以为唐攸宁是贪财爱财之人,却原来不是,起码是不眼红别人手里的银钱,哪怕是用不当的法子赚的。平日里相对,也从不用那些事?刺她。要?是调换下位置……她恐怕要?每日当经念。
纵然这是萧拓存着不计较的心?思,唐攸宁不小气不刻薄也是事实。
再想想今日前来的宾客,三夫人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人以群分或许真的是至理名言。今日这些宾客,除了时夫人那个傻子,每个人对她都是温和有礼,言行间没有一点点让她不舒坦的地方,说起唐攸宁,都是很自然地说你五弟妹怎样怎样,而不是以首辅夫人相称。
反观以前,宴席之间,总有人刻意抬举她,说些酸话膈应二夫人,幸好二夫人心?宽,从不在意,只当耳旁风。
唉,必须得承认,唐攸宁就是打理家宅的好手,与之相较……不用比较,她好像根本就不懂怎么持家。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到了曲终人散时。
三夫人挂上少见的透着真诚和善的笑容,与婆婆妯娌一起送走宾客。
随后,老夫人笑眯眯地看过妯娌四个,道:“都忙了整日,快回房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四个人齐齐称是。
三夫人有意落在最后,又折回去一趟,神色很不自在地请示老夫人:“母亲,我想去见见樊姨奶奶,没别的,只是疑心?今日宴席间的风波是她捣鬼,过去问一问,最好是能劝着她主动来给您和五弟妹赔罪。”
老夫人若有所?思,“你去吧。现在谁见她都没事?,不用跟我说。”
“还?是要说一声的。”三夫人笑着行礼,“您早点儿歇息。”
老夫人有些意外,之后就笑了。等人走了,与方妈妈道:“瞧着她倒是有改邪归正的苗头。”
方妈妈笑着点头,“是呢。”
老夫人又说起清竹的事?,“不需想都知道是谁做的好事。”又叹气,“难为攸宁那孩子了,看顾着三房四房,查清楚了由来也不吱声。”
方妈妈就笑道:“五夫人也是体恤您与阁老,况且今日的事?也真没什么,宾客们只知道,五夫人是可柔可刚的做派。守礼数的,她笑脸相迎,混不吝的,她也不惯着。再一个好处就是,下?人们日后会更尽心?地当差,都晓得只要占理,五夫人就会给自己撑腰,哪怕只是个烧火的小丫头。”
笑容又回到了老夫人面上,“宗妇就该有这样的气势和气度。我是怎样都学不来,当时看得听得一愣一愣的,就想着她说话都不用过脑子么?我总是越着急生气,越说不出解气的话,等事?情过了才开始后悔,当时怎么没这样那样的说。”
方妈妈也有同感,频频点头。
主仆两个絮絮地说起话来。
三夫人那边,到了樊氏住的小院儿,一路走一路打量,就觉得这里的屋宇很好,给樊氏住着,老夫人竟也不心?疼。
要?是她,早把人挪到庄子上,给三两间厢房住着就是了。
樊氏正歪在大炕上闭目养神。
她快烦死了。
她以为,唐攸宁进门的日子毕竟太短,遇到宴请这样的事?,不定有多少可乘之机,哪成想……
厨房防得死紧,齐贵家的特地安排了几个婆子在门前盯着,除了订好的传菜的仆妇,谁也不准踏进一步,什么事?都得在外头等着;
至于传菜的人,都得到了一个死命令:传菜路上不准与任何人说话接触,有人强行往跟前凑的话,便立刻禀明管事?,要?是菜肴酒水出了问题,只有被打发出去一条路;
……林林总总,简直是定了一整套严防死守的规矩。
她打听到这些,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阵子,发现仍然有余地。
她给了王婆子二百两安家的银钱——事?发之后,王婆子不论认不认罪,都是证据确凿,只能是个死。
王婆子也明白,为了儿子儿媳孙儿孙女,接下了这差事。
可结果呢?
间接导致的一场小风波,唐攸宁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两下就应付过去了。
晚间萧拓又给妻子做脸面,燃放了那么久的烟火,足以让宾客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那唐攸宁真的只有十九岁?三夫人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简直是四六不懂。思忖间,听到脚步声,樊氏还以为是哪个下?人不等传唤就进门,蹙着眉睁开眼睛,见是三夫人,不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