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拿起帖子,看了看,又随手放到一边,“时公子没去唱戏,也不知是否屈才。我还是见一见为好。”
“打过交道?”
“泛泛之交。”攸宁回想着,“我祖母在时,与时夫人礼尚往来的走动。祖母病重时他几次随时夫人去探病,是这样相识的。后来偶尔遇见,便闲话一阵。”
“听你的话音儿,他心思很是灵活?”
“鬼着呢,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你该不会真相信他为了我要死要活吧?”攸宁说着就笑出来,“一准儿是障眼法,拿我说事罢了。但时大小姐不同,她对你定是一心一意,伤心欲绝也不会是假的。”
“……”萧拓探出手,把她的脸当面团儿揉,“好端端的,怎么把我拎出来说道?我都不记得见过她。”
攸宁推他的手,笑得更欢。
夫妻两个笑闹着,晚玉本不想打扰,却不得不在门外通禀:“大少爷来了。”
“请。”夫妻两个异口同声。
萧延晖是有正经事,进门来呈上?一册兵书,“我爹偶然得到的,前朝名?将所著,却是不知真假,小叔跟小婶婶瞧瞧,若是真的,小叔留下?就是了。”
萧拓凝神翻阅之后,递给攸宁。
攸宁凝神验看,过了好一阵,道:“在我看是真的。”
萧延晖喜出望外,“当真?”
萧拓笑笑地望着攸宁。
“这位将军亦是文武双全,写?过不少出彩的文章,师父以前收集了不少,我都看过,记得他写?字的一些小习惯。比如——”攸宁拿过书,翻到一页,指给他一个字,笑,“这个字的写?法不对,少一划,不是避讳什么,是他明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也懒得改。诸如这种有趣的情形,还有一些,只是要仔细对照才会发现。当然,也曾被人诟病是学时不够。”
顿了顿,她将书合起来,让他看书的封皮,“这种纸,是已经失传很久的纸张,他至交之一是造纸的国手,揣摩着造出了这种可以乱真的纸张,但也只有那么一次,得到同行认可之后,就送给了至交。该是觉得仿造前人的东西无趣,这种纸的优点也有限的缘故。”
她所说的,萧延晖以前从无涉猎,几乎瞠目结舌,转头望向?萧拓。
萧拓对他颔首,“书我收了,替我跟你爹道谢。”
“是。多谢小婶婶赐?。”萧延晖离开时,更迷糊了:小婶婶怎么会有这等见识与眼力?姚先生只是才高八斗的文士,不可能什么门道都懂得,那么,他的爱徒还曾受教于谁?
萧拓和攸宁闲话一阵,洗漱更衣,相形去了福寿堂请安。没多会儿,二房、四房和三老爷来了。
三夫人没来,派人传话说不知怎的很是乏累,等好些了再请安。
老夫人不在意这些,淡淡地说声知道了。
四夫人却挑了挑眉,凑到攸宁身边,捏了捏她的手,悄声道:“别纵着她。”
攸宁忍着笑,颔首嗯了一声。
二夫人望着妯娌两个,笑容愉悦。
用过晚膳,萧拓去了外院一趟,没多久就回来沐浴更衣。
歇下?之后,对上了木着小脸儿看着他的攸宁的视线,他失笑,“这是什么德行?早回来陪你还不高兴?”
“只陪着我?”只瞧他的样子,绝对是清心寡欲甚而带点儿仙气的,然而事实不是,人家是要么不来,要么酣畅淋漓。
萧拓搂她到身侧,“你这小身板儿,我怎么敢可着性子来。”
“说话可要算数。”攸宁踏实了一些,依偎到他怀里。
“说说话?”
“嗯。”
“跟我说说你在江南书院的事。”
“嗯,我想想。”
江南,书院,在师父师母跟前……真的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了。
那一年,正式拜师之后,姚慕林夫妇带着攸宁去往江南,钟离远全程护送。
三个人应该是对蔺清芜有所寄望,才把书院建在了离齐家不远的地方。
刚安顿下来,攸宁就病了,体质虚弱,有些水土不服。
钟离远停留下?来,跟姚氏夫妇说,给我安排个闲差,等到攸宁确实适应了,我再离开。
姚先生就给他安排了?人书画棋艺的职位。
那一年的他,是十七岁的少年郎,笑容如阳光,要么温暖和煦如春日暖阳,要么璀璨明亮如夏日骄阳。
攸宁因为自己又生病了,很是歉疚,担心自己害得他改变了计划,说不定还会耽误什么事。
钟离远看出她心思,温暖的手抚着她的额头,笑说凡事都要善始善终,我既然送你过来,为的就是陪着你习惯这里的一切,实在不成,我就犯一回浑,把先生的书院搬回京城去。
攸宁先是笑,又摇头,说不要,不回京城。
钟离远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好,不回,但你要快些好起来。
攸宁说我会乖乖吃药的。
按时乖乖服药,当下?却不见好,到了夜间,反胃呕吐,吐不出来了,就一味干呕。
想嚎啕大哭,但是知道没用,而且也没那个工夫。
狼狈、难受。
难受极了,难受得想死。
谁都不知道,她在五岁那年,就因病痛一度与死亡离得很近,心里甚至是隐隐有些盼望着死去的。
死了,就不会再昏昏沉沉,不会再周身都没个舒服的地方,不会再看任何人嫌弃或不耐烦的脸色。
那样的时刻,钟离远闻讯赶来,默默地用手拍抚着她的背,亲自帮她一次次漱口。
终于捱得消停下?来。
钟离远用被子裹着她,把她抱在怀里,看出她没有睡意,就说攸宁,我们聊聊天儿?
攸宁望着灯光影里他俊朗的容颜,说先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有人也曾这样待我。钟离远说。
攸宁问是谁。
钟离远告诉她,他原本的姓氏并非钟离,幼年被抛弃在街头的时候,是钟离夫妇收养了他,视如己出。虽然家境不怎么好,夫妻两个还是因着认准他天资聪颖,让他上?私塾,还给他请了?授武功的师父。
攸宁又问,那时你是怎么想的?
钟离远那一刻的笑容,是唯一的一次不温暖、不灿烂,只有怅惘。他说我那时有些恨,恨为什么他们不是我的生身父母。
攸宁无?声地哭了起来,忍不住,也不想忍、不用忍。她偶尔又何尝不是在想:为什么他不是自己的父亲、叔父或者别的长辈?
记忆中一生一遇的温暖,一生一遇的恩人,与生身父母无?关。
钟离远没哄她,没劝阻,只是一再帮她拭去面颊上?的泪,直到她哭累了,哭不出来。
他说痛快地哭过了,往后就不要再落泪。
攸宁用力点头。长大后想起,才明白他当时是有意谈及自身,有意说掏心掏肺的话,有意让她哭那么一场。
哭过了,有些委屈也就能暂时抛下?了。再早慧,她也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
他懂得如何开解,因为自己经历过。
过了几日,攸宁总算好转起来,开始每日到学堂上?课,成了姚先生名?符其实的小徒弟,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一日三餐,攸宁总是与钟离远、师父师母一起用。便这样,与师父师母逐日亲近起来。
攸宁过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快乐,她知道书院里的每一个人,对自己都没有恶意,更无嫌弃。只是,仍有烦恼。
她问钟离远,你说凡事都要善始善终,那等你离开之后,就不会管我了吧?
钟离远笑着抱起她,走在景致如画的书院中,说怎么会,我们家攸宁跟别的事可不一样,结缘了,便是一辈子。等我混好了,娶妻成家,就认你做义?妹——我比你大十二岁,不定什么时候娶妻,娶的媳妇儿或许只比你大几岁。好不好?
好啊。攸宁欢喜地拍着小手,然后又担心,说你要娶的嫂嫂,不喜欢我可怎么好?到时候再说吧。
钟离远哈哈地笑,说不喜欢你的,就不是慧眼识珠的,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攸宁心安下?来。
一大一小,开始勾画有朝一日成为亲眷之后的画卷。
那至美至温暖的画卷,承载着她所有单纯喜乐的画卷,勾画了多年。
从未实现。
或许此生也无?法实现。
不是他没时间等,就是她没时间等。
时光最温柔动人的时刻,是一大一小的陌路相逢,最残酷诛心的时刻,是他经历的云谲波诡。
如果没有他,她早就病死了吧。
如果没有她,他也就少了一份牵挂。
他带着一身伤病远赴酷寒之地的时候,她每日一封信,信上只有相同的字句:活着,等着,你要是死了,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说好,我会好好儿活着,我在一日,你就不能发疯胡来,更不能为了我向?任何人低头,要不然,我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也说好。
可事实总是让人泄气:她在逐步打通官场关节期间,被迫嫁入顾家也罢了,还相继得到钟离远与姚慕林相继患了重病、危在旦夕的消息。
如果人都不在了,翻案昭雪还有什么用?他连个亲生的孩子都没有,尚在的算得上?是亲人的,只有他堂叔膝下?的阿悦。
如果人都不在了,她纵然有再多的孝心,又有何用?她已嫁为人妇,连赶去江南侍疾的机会都争取不到。
她一度的消沉,一度的浑浑噩噩,便是因此而起。
自尽么?没出息。
活着么?没意思。
不见曙光的日子的终止,是收到钟离远的亲笔信件,说已见好,才知你运道不济,只恨有心无?力。
曾答应过他不再哭,看到那封信,还是哭了。
庆幸于他的转危为安,感伤于他一如既往的挂念。
后来的振作,这封信起码有七成的功劳。
活着、振作就是过得好么?攸宁从不这样觉得,但他希望看她过得好,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好,那么,她愿意让他如愿,不管那光景是长是短。
攸宁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理解自己对钟离远的情分?,也从未奢望谁理解。
她自己知道就够了。
身陷病痛泥沼、亲人嫌弃的小女孩,长久生活在孤单无?望中小女孩,当一线暖光出现并坚持温暖她的时候,她所能想到的,唯有珍惜,牢牢地抓住。
那亦师亦友亦如父的男子,所经盛华,于她是与有荣焉却不见得想要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