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医院夜晚的急诊室跟白日一样?热闹拥挤,有人车祸撞断了腿,有人喝酒喝到心脏骤停,有人打破了头,有人突然中风,也有人抢救到一半死去……病人喊痛,家属哭闹,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
好在乱中有序。南希陪着孟秋去拍片检查了,莫晗交完费用送邱檬离开,她坚持跟到医院。
“别太着急,她应该没事?的。我看医生没那么紧张,应该没有大问?题。”
邱檬反过来安慰莫晗,她看起来比南希还紧张。
“之前检查医生说她子?宫壁天生偏薄,要是这次弄不好以后怀孕会比较困难。”
莫晗怎能不担心。要不要孩子?是一回事?,能不能生又是另一回事?。孟秋最后下定决心留下孩子?,还不是担心以后,明明一肚子?害怕。
“我看她男朋友不像在意这些的人。”
“他在意不在意不重?要,孟秋自己在意。”
医院门口有人推着轮椅要出?去,轮椅上坐着少了一条腿的少年,苍白的面孔上都是茫然与悲观,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眼底却已见沧桑。邱檬错身让路,大概明白了莫晗的担心。好手?好脚的人突然没了腿,哪怕以后也能找到继续面对生活的办法?,但总归是缺了一条腿。有的选和没的选大不相同。
“希望她没事?。”
莫晗把邱檬送到门口,转身回到医院,孟秋还在检查中,南希站在一旁等待,一头汗湿的短发?贴着头皮,右脸又肿了一圈,发?红的眼睛应该是哭过了,裤子?双膝上跪出?的灰印还在。他看到她马上低头。
“医生怎么说?”
莫晗主动问?他。
“孩子?暂时没事?,但是她身体很虚弱,以后不知道……”
南希越说越小声,医生讲得比这个更严重?,孟秋不适合怀孕,意外流产可能会要了她的命。莫晗看到他捏着衣角的手?在微微颤抖,想?想?他比孟秋还要小两岁,轻轻笑了两声:“怕了吧?”
南希微愣,随即咬着牙关点头,腮帮绷得紧紧的。
莫晗反过来安慰他同时也是自我安慰:“没事?的,医生说没事?就没事?,养一养就好了。”
南希仍在惊惶与后怕:“都是我不好。”
莫晗取了一杯热水递给他,逼着他坐下来。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护士病人来来往往。
南希喝完了热水小心地看莫晗:“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孟秋说什么都会跟你说。”
莫晗点头示意他问?吧。
南希舔了舔嘴唇没有马上开口,似乎有些紧张和犹豫,也可能是没有想?好怎么问?。莫晗今天已经见识过他的笨嘴笨舌,耐心地等他准备好。
南希终于?鼓起勇气?,目光坚定而诚恳:“她为什么愿意留下这个孩子?,我知道这样?问?很过分。我常常不确定她是否是真?的愿意跟我在一起,是否真?的喜欢我。我看过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样?子?,跟和我在一起是不同的。她说是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的,我——”
他说到一半声音哽咽地没办法?继续往下说了。
莫晗看着他背过身去,抬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原来在孟秋面前,他也是一样?的卑微与脆弱,跟其他男人一样?。绝情或许不过是迫不得已的自保。她从包里?抽了纸巾递给他,“孟秋特别骄傲,你知道的,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孩都容易骄傲,特别是在感情里?。”
南希没有转过身来,擦过眼泪的纸巾被他揉成了一团攥在手?心。他当然知道孟秋很骄傲,当初深深吸引他的正是她毫无遮挡的骄傲。天天泡在实验室的不管男人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沉闷,他也差不多。但没想?到会遇到她这个异类,美貌不仅没有减弱她在专业上的能力?,更让她像个闯入异世界的太阳,火热耀眼,叫他过目难忘。他追着太阳跑,早就做好了被灼伤的准备,但是真?正被灼伤时又疼得落荒而逃。
莫晗等他转过身后才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和你在一起是不同的?”
南希苦笑都带着酷:“她说过是可怜我。”
莫晗叹气?:“你就没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吗?”
南希猛得看向她。
莫晗无奈地撇嘴:“这世上有些人看着跟太阳似的,其实也就是看着像,大家都是月亮,靠着别人的光芒才能发?光发?亮。”这一刻她想?起了家里?乱成垃圾场的池野。
南希如遭雷劈,愣了几秒后猛得看向莫晗,表情从震惊的不敢置信渐渐变成被点透的清醒。
人爱得卑微时便容易悲观和自怜,也容易误会。南希觉得自己很卑微,孟秋何尝不是?莫晗长长地叹气?:“如果你是真?的不想?再见她,这次最好谈清楚。”
南希拼命摇头,恨不得把头摇断。
“不,我要见她,我要跟她结婚。”
他眼底又有了光。
莫晗欣慰又羡慕地笑了。
护士出?来喊家属进去,南希掉头就往里?钻,太过着急撞到了门框,整个人都弹出?来了,被护士白眼警告:“慌什么慌,人还好好的呢!”
莫晗笑完他莽撞,放心地寻了安静的角落打开手?机,方爱梅的三个未接来电带来的冲击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已经失去了想?象中的威力?。半月前方爱梅曾郑重?其事?地打电话问?她:“爷爷走了,你会回来的吧?”当时她刚还完因为莫川欠下的信用卡,什么都没说。方爱梅挂电话时很失望,反复地说:“你爷爷最疼你了。”
不过半月时间。她淡定地定完机票又回了几个工作?上的微信后才回拨电话给方爱梅:“我今晚的飞机,明早到家。”
“好,到了说一声,让你姑父去接你。”
方爱梅如意料之中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笑意。这一天来得并不突然,大家都做好了准备。
“不用,我自己叫车。”
“你一个人回来?”
方爱梅还有闲心关心别的。电话里?传来隐约的唢呐声,听不出?喜庆还是哀怨。
“嗯,一个人。”
莫晗犹豫了几秒,俞肖川有在微信上问?她:“在外面吗,怎么没接视频?”她错过了他的视频电话,还没回复他。
“带回来看看也好,大家都在。”
“多吓人,大家都在。”
莫晗想?象俞肖川被家里?人围住的场景,荒诞到失真?。她赶紧抹去这多余又恐怖的想?象。有些事?光是想?想?都不行。
“你爷爷生前一直念你的事?情。”
方爱梅又在重?复这些话。莫晗沉默不应。电话里?有人唤方爱梅,问?她白布放在何处,她答了位置,在旧衣橱上方的两个木箱子?里?,满满两箱,莫尚荣五十岁时就早早买来备好,放了快三十年了。莫晗曾经取过部分做衣服胚样?。
“还能用吗?”
莫晗问?方爱梅。
“肯定能用,布又放不坏,再说你爷爷买得都是好东西。”
那批布是早就倒闭的国营纺织厂做的东西,用料扎实,品质都优于?如今一些棉麻布。莫尚荣曾大方地要分她半箱做胚布,平时方爱梅偷扯半米都会被他念很久。
电话里?那人没找着,又来问?方爱梅。她移到旧衣橱的房间,唢呐声听得清晰,百鸟朝凤遇到喜事?便欢喜,遇到丧事?便悲伤。唢呐声敲碎了平静,莫晗不得不深呼吸调整。
“是牟叔叔吹的唢呐?”
这位牟叔叔是莫晗小学同学的父亲,十里?八村红白喜事?吹唢呐的都是他。他只会百鸟朝凤。
“还能有谁,就他会吹,现在年轻人都不学这个。”
方爱梅找到了白布,箱子?被打开的声音吱吱呀呀的,带着一股许久没有打开过的老旧劲儿,有人开始在旁边扯布。布料撕开的声音如鞭炮炸裂。
方爱梅跟那人说:“你看都好好的,能用呢。”
那人说:“还是以前的老东西好。”
莫晗默默挂了电话,回到病房看孟秋,虚弱的她已经睡了。南希守在一旁,用手?势告诉她没事?了。
莫晗什么也没说,离开医院后直接打车去机场。
残存的夜色里?雾气?缭绕,车灯的光芒照不到远处,只能辨清山路两旁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有高有矮有密有疏,叶片上挂着白霜。远处大山深沉的颜色里?沾染的都是深秋的冷气?。早早苏醒的鸡鸣狗叫此起彼伏。已经铺上水泥的山路盘旋向上。
司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莫晗:“没走错吧?”他也是从山里?跑到城里?找活儿的人,才愿意接下这凌晨来的从机场跑乡下的急活儿,但对陌生山路依旧保持本?能地畏惧。
“没走错,再往前一点就到了。”
司机狐疑地继续往前。走了十多公里?山路了,路边只有零星房屋,破败外型像是很久没有住人了。莫晗记得以前那些房屋都是方圆十里?的富人家。她降下一点车窗,冷空气?迅速进入卷走了车内一些暖气?。
绕过一处山坡大弯后,车前陡然平坦开阔,天色突然亮了,红日从远处山头蹒跚而起,浓重?的雾气?开始稀薄。路旁气?派的洋楼渐渐增多,莫晗记忆里?的旧房子?都被拆掉了。终于?有了点人气?,司机表情变得轻松起来,愉快地吹起口哨:“今天终于?放晴咯,都下了半月的雨了!你运气?真?好,一回来就天晴。”
连续不断的鞭炮声响打破了晨间的宁静。
莫晗提前下车,司机不解。
“家中爷爷刚过世,就不用送到门口了。”
大清早的,她怕司机忌讳。农村人爱迷信这些东西。
司机了然,掉头走前好心补上一句:“老人离开是常事?,节哀。”
人老了,连死亡都成了常事?。“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俗语农村人都会念。连医院都不愿意去的农村老人更容易听天由命,是豁达也是无可奈何。医院也没办法?阻止衰老疾病和死亡。
晨光已经铺满路面,草木上的白霜被照得晶莹。空气?里?的暖意有限,冷风从四面八方卷来。莫晗竖起风衣领子?,迈动脚步向前。
唢呐声比鞭炮声更具威力?,凌厉地划开所?有,包括人心。女人的嚎哭声毫无预警地响起。莫晗面无表情地接近那栋只在微信视频里?见过的陌生又熟悉的小洋房。院子?里?来来去去忙碌的人,头上的白布刺眼。
莫晗推开院门。
院子?里?的人好像被按了暂停键,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她。都是莫晗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唢呐声停了一拍又继续。
穿着黑棉袄的胖妇女不确定地大声问?:“莫晗?”是邻居家的粗嗓门婶婶,已看不出?当年的苗条身段。
屋里?女人的嚎哭突然停了下来。
莫晗看到小姑莫青萍顶着白孝布从灵堂奔出?,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冰凉的眼泪蹭到她脖颈。
“你爷爷走了。”
嘶哑的嗓音好像一架老风车。莫晗很不自然地拥住她,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松香味,带着死人的气?息。老家风俗习惯在灵堂点几个松香油灯,燃到逝者入土。小姑头上也添了很多白发?。莫晗看到莫青松沉默地举着一串鞭炮走到院子?外点响了。山中风俗,子?孙回家奔丧都得先?点上一串鞭炮,告诉老人:“我回来了。”
鞭炮响完,莫青萍松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亲昵地又捏又揉:“好久没见了,你怎么过年都不回家啊。你瘦了好多,工作?很忙吧?坐飞机还是动车,转车麻不麻烦?你是第一个回来的,大家都怕你没时间,真?难得,你爷爷没白疼你。你堂姐带着双胞胎从四川回来,刚上飞机不知道晚上什么时候到。你表妹已经在高速上了,和莫川一家一起。莫繁也到机场了。你堂弟估计明天才能回来,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还有你俩个堂哥后天中午才能到,你大伯都要生气?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不等她反应,莫青萍已经跑开给她找吃的,边跑边冲几个邻居说:“我家莫晗回来咯,从上海回来的,连夜赶回来的,第一个回来的是她哦,我家老头最喜欢她了。”
溢于?言表的喜气?颇为夸张,莫青萍一向如此。看着她长大的邻居们如今看她如看陌生人。她离家多年,早就没办法?叫出?邻居们的称呼,有很多人她看着也很陌生。
放完鞭炮的莫青松叼着烟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两个叔伯,装束和莫青松一致,巨大白色孝布裹身,腰间结着样?式讲究的草结,头上戴着精致的竹扎孝冠。孝子?的打扮比孝女隆重?。
“莫晗?”
小叔莫青海陌生打量的眼神和邻居婶婶并无差别。莫晗挤出?笑脸。莫青海这才不痛不痒地叹道:“居然是你第一个回来。”
莫青松接了句:“她刚到。”
大伯莫青阳沉默地扫过她,转身招呼已经换装完毕的道士:“人到齐了吗,什么时候开始?”
莫青海自然跟了过去,一边给道士们递烟一边叮嘱他们搞得热闹点,不能失了排面。“我家老头喜欢热闹。”莫青海不停地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