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未生也上学了,他是班级里年纪最大的孩子,这下老黄可以把狗心放在驴肚子里了,再也不用担心别的大男孩带坏自己的孙子了,因为他的孙子是班上最大的大男孩。每天放学的时候,未生还是会去那小片洼地,也许,他想着大东会从地下冒出来,和他一起挖胶泥。
那一年,未生上小学二年级,学期刚开始,班级里排座位,他被排到了第三排中间。这倒不是因为他个头比较矮,而是未生的妈妈也调到了这个学校,这面子怎么说都得给的,何况未生的班主任和大黄念师范时还是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自然要给调个好位置了。
话说这个位置还真是精挑细选,一来可以看得清晰,二来又能避免粉笔沫,和老师眉飞色舞时不小心横飞的唾沫的骚扰。可是未生还偏就不乐意,他看和自己挨边的是一个小姑娘,当场就哭了,要搁现在,哭绝对是因为感动,可是对于当时连胎毛还没褪的未生,真的是被吓哭了的。按说“吓”倒是不至于,小姑娘长得没话说,可还是要说说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美人胚子一个,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的眼睛会说话。
这个小姑娘叫小曼,不是西街村的,她是留级生,这是她第一次见未生。看着一旁的小男孩在哭鼻子,小曼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此情此景,班主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就去办公室叫来了大黄媳妇。最后位置是未生自己选的,他坐在了第三排靠着窗户的座位上,不吃鲜桃咬烂杏啊。班主任看得只摇头,笑着说,这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大黄媳妇听了,一脸难为情地说,别管他,这孩子缺心眼,就是不知哪头炕热。
一会儿,快要上课了,未生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泥巴捏成的小汽车,然后放在窗户的阳台上。他要把它晒干,那样才会变得很结实,然后又掏出了封皮上沾着泥巴的课本,摊开放在桌上。小曼瞥了一眼这个奇怪的小男孩,阳台上的小汽车捏得是那样的惟妙惟肖,让她好想去摸一摸。可未生平时不太爱说话,他就像是一个没嘴的葫芦,小曼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有好几次,小曼太想摸一摸那泥巴了,就去硬着头皮和他搭话,可他要么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要么驴唇不对马嘴地嘟囔几句。敢情她是拿热脸贴冷屁股,小曼气得都能噘起嘴来挂油瓶儿。小曼的同桌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小声嚷道:“瞧啊,不就是老师家的小孩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比别人多长个脑袋似的。”
听到同桌戳他脊梁骨给自己打抱不平,她又有些于心不忍,只说他捏的泥巴好漂亮的。同桌听了,却不以为然地说,那有什么,捏几块烂泥巴就用得着翘尾巴啊。等上完课,回到家,老黄又去监督孙子写作业,然后说一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话,听得未生耳朵磨出茧子了都,也是啊,“好话说三遍狗也嫌”。
转眼间,未生上五年级了,班级里每逢试卷发下来后,就会排一次座位,未生总可以坐在向阳的窗户边上,守着一块块的泥巴。叮铃铃,下课了,班级里一下子就像是海面上起了风浪,他突然觉得背后的桌子一晃,好像一直铅笔掉在了地上。他转过身低下头,捡了起来,放在了身后的桌子上,然后又扭过了头,摸了摸窗台上的一个泥人,放佛泥人掉到了地上一样。
“谢谢啊”,一阵清脆而响亮的声音传来,一如是早晨树林里好听的鸟儿叫。未生没有扭过头,只是一声不吭地继续玩弄。
“你的‘作品’可以让我看看么,好漂亮”。
未生愣住了,破天荒地听到有人喊自己捏的泥巴叫“作品”,好像他真是个小艺术家一样,还真的有点不适应。他把“作品”放于掌心,转过身子,一下子愣住了,面前的女孩是如此美,蛾眉皓齿,描不成画不就的。
他觉得她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原来小曼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了,她看着未生手上的泥人,有点目瞪口呆,想伸手去摸,谁料扑了个空。原来未生回过神来,一下子就把手缩了回去。小曼吃瘪果子了,暗骂道:“谁稀罕你的烂泥巴,就是丢到十字街也没人要!”
上课了,数学老师像一个树桩立在了讲台上,之所以说成树桩而不说成是树,是因为数学老师确实已经秃顶了。未生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教数学的陶老师了。陶老师也是西街村的且不说,而且和大黄还有点亲戚,课堂上老让未生站起来回答问题,回答得不好,还要向大黄两口子打小报告,未生回家也一准儿地挨板子。
陶老师还爱叫他的小名,要知道当年大黄媳妇虽然接受了“未生”这个名字,但却给自己儿子起了个大名,叫“黄慧中”,这样就不会成为笑柄了。可是,这个陶老师偏偏喜欢喊他小名,未生对此很忌讳的,就像是曹操听见有人叫自己曹阿满一样。
这节课,未生又被叫了起来,当时他正在开小车,不知如何回答。这时,他忽然觉得背上有手指在写着阿拉伯数字,也可能不是手指,是铅笔,也可能真的是手指,女孩的指甲很尖的,不是么。总之,他答上来了。
放学了,未生总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要把窗台上晒干的“作品”一个一个地轻轻放进书包里,这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扭过头,见是小曼,她正伸着手,一副天真无邪、俏皮可爱的样子。
“我救了你一命,你怎么报答我呢,俗话说,滴水之情,涌泉相报的,要不把那个泥人送给我吧?”小曼指着窗台说。
未生左右看了一下,教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了,就说,“那你……你让我亲一下,我就把它给你,怎么样?”小曼听了,脸“唰”一下红了,红彤彤的像那天边的落霞。
“你——”小曼支支吾吾地说,“我不要了!哼——”说完,她就要走,未生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把手里的泥人放在她的掌心里。于是,小曼回嗔作喜,道:“老师说,画家一般都有自画像的,这个泥人是你自己么?”
那个泥人捏得棱角分明,纹理清晰,未生其实不想给她这个泥人的,他觉得没有自己好看,也对,最好的“作品”总是下一个。
那年电视上正放着台湾的偶像剧,未生和班里大多数人一样,也喜欢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偶像剧倒像是能把青涩苹果催熟的药剂,不知让多少“乳花还在嘴上”的少男少女,一下子情窦初开了。
几天后,未生吃过早饭去学校,他肩膀上的书包好像不再那么鼓囊囊了,以往大得都像是孕妇挺着的肚子。老黄瞧见了,觉得孙子长大了,改邪归正了,书包本来就是装书的,为什么要装那么多泥巴呢?其实,此时未生的书包里只放了一两本书和一个小泥人,所以,才看起来不怎么重了,这个小泥人是他放在房顶上晒了两天的作品。
到了学校,未生板凳还没有捂热,小曼就到了座位上。她屁股还没有挨板凳,就猛然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脊背,疼得他龇牙咧嘴。未生把头扭过来,脸上捏了一堆问号。小曼用一种质问的语气说道,窗台上怎么没有晒泥巴。未生说自己的手扭着了,这几天都没法捏了。小曼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用一副关切的口吻道:“严不严重呢,很疼么?”
未生说:“很疼的,要不你帮我揉揉吧?”不知为何,未生突然变得爱耍嘴皮子了,也许是偶像剧看多了的缘故吧,以前他可是把手伸进喉咙里也掏不出三句话来的。小曼听了,一张樱桃小嘴撅得像是鸡屁股,死活不肯,说他这是变着法、拐着弯地占自己便宜,她才不上当呢。
快要放学的时候,未生递给了她一张小纸团,小曼把小纸团攥在手里,好像怀里揣着兔子,然后,夹在书本里偷偷看了看,又笑着把它塞进桌兜里。叮铃铃,班级里像是散场的剧院,一会就只剩下了两个人。未生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小泥人,这个和上次那个作品的风格很像,不过,是个小女孩。“哇,好漂亮啊!快给我看看呗!”小曼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一边伸手去抢。未生只说,想要的话就和自己掰手腕,赢了就给她,并制定了游戏规则:小曼可以用两只手,或者手脚并用,还可以使出浑身解数,比如用牙齿咬,用眼放电……小曼听了,眼也不眨,就开始摩拳擦掌了,两人把胳膊放到了书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