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煌煌五十四州中州居其中焉人谓之“天下之脊”。
究其形势北倚伏龙、南望雁丘、西接漳水、东揽玉陵又有东平、西安、南宁、北定四府为屏藩州内土地丰饶人民众多大城布列冠绝中原实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
其中尤以龙庭郡为最历代天子皆于此择地筑城以居之帝气所集、广大华美故名之曰“京”。
大周京师继承上古帝京之根基几经重修扩建至先皇时挟西征大胜之威方才迁移门阀、厘定规矩一举奠定今日之规模其后经由先皇与今上两代天子苦心经营终有如今琳琅百万户之胜景。
红日西斜正是天色渐暗、华灯将上未上之时。
刘屠狗悠闲地走在京师西市的长街上饶有兴味地瞧着长街两侧的各色摊铺一处处勾栏酒肆、商行货栈地细细看过去听着沿街商贩的吆喝叫卖、市井间的鸡鸣犬吠竟是丝毫不觉厌烦反倒有些乐此不疲。
刘去病和小药童弃疾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昔日小乞儿如今已初露英武沉毅之姿背上那柄东海沉铁打造的长刀放到别处或许识货的不多但在这天下商贾扎堆的西市已足够确保无人敢小觑这看似粗鄙军汉、乡下土包子的主仆三人。
弃疾这个灵气非常而又表情淡漠的道装童子同样引人注目尤其他腰间赫然挂了一枚光滑圆润的头骨以细麻绳从眼眶处的空洞穿过斜斜地倒挂着随着双腿迈动而晃来晃去。
刘去病斜瞥了一眼那不知惹来多少惊呼和侧目的头骨边走边小声道:“我说你真的每日观想这劳什子要把它锻养成二爷屠灭刀一般的本命神兵?”
因刘去病是跟着二爷的老人儿平素也没杨雄戟那般爱作弄人小药童对他态度尚可不会刻意冷脸相对但也绝对谈不上如何亲近。
小药童闻言也不回答只是信手托起头骨一丝细不可查的黑气从指尖飘出自头骨鼻孔处的空洞钻入头骨似乎随之起了某种深邃的变化细细看去却又好像与先前一般无二。
刘去病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摇头道:“我虽没见过那个羊泉子但我敢肯定他若是知道自家养了二百年羊才攒下的宝贝尽都喂了它只怕要活活气死。只是你炼这劳什子能有啥用?拿来砸人都嫌累赘。依我看倒是跟任西畴的人皮鼓挺般配索性送了他当鼓槌如何?”
小药童五指倏然合拢将头骨紧紧攥住冷漠而又一本正经地道:“师父说这头骨是一位练了一辈子‘温吞水’的练气境老道士的持之行气不论是道门养生功法还是师父自创的‘蛇吞象’都有辅助增益之效。本来若不是师父粉身碎骨了原本他死之后自己的头骨也是要留给我的……”
刘去病听罢张了张嘴良久才道:“原来除了筑京观这人的脑袋还有这样的用处……我跟你说有机会咱们去趟西北公西少主那里什么样的头骨没有?当初屠城屠寨和尚道士不知杀了多少!”
小药童平静无波的眸子中罕见地多了些光彩:“真的?”
“那是!凭二爷和我的面子你可着劲儿挑便是!到时候给你做条头骨念珠挂脖子上如何?”
两个孩子窃窃私语着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任谁也想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竟是如此骇人听闻。
刘屠狗笑了笑插嘴道:“羊泉子当做宝的东西未必就如何好了阿嵬不也说幸亏机缘巧合得高人相助否则早晚被阴山地脉龙气害死弃疾你若不想变成羊泉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趁早都喂了头骨才好。嘿羊泉子拿你当羊来放养却不知你天赋何其之高竟能反客为主、驾驭他的黑气。”
说这话时三人恰好走到一处大酒楼前。
这酒楼规模甚大却不似这长街上的同行一般极近雕廊画栋、华丽富贵之能事亦没有美貌女子倚着窗子以红袖相招的旖旎风情甚至连门前廊柱都没有上漆一切皆是木材原色朴拙得很。
饶是如此这酒楼前却是车马盈门许多衣着光鲜的护卫、豪奴安静候着神情倨傲中又带着某种恭敬又有许多童仆、婢女簇拥着各自主人进进出出路上行人则都是匆匆而过鲜有驻足停留或如三人一般慢慢挪步的。
刘屠狗瞄了一眼这酒楼话锋一转道:“这西市逛了一整天竟是没逛完规模可是比兰陵的大的多了。”
“兰陵?”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立刻竖起了耳朵关于二爷的出身黑鸦卫里可是众说纷纭呢杨雄戟私下里还曾偷偷问过跟随二爷最早的刘去病却仍旧没得到一个确实的答案。
刘屠狗一时说漏了嘴当下咧嘴一笑状似随意道:“就是兰陵王的封地云州兰陵郡啊他就藩兰陵时我恰好就在郡城中的西市闲逛还曾和燕铁衣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刘去病闻言哦了一声微微迟疑后道:“二爷提起兰陵王这京师里可谓权贵遍地俗话说人配衣裳马配鞍既已进了京您总该换套鲜亮些的行头才是。”
刘屠狗闻言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仍旧是一身黑色粗麻劲装、一双黑面千层底布鞋虽早已不是当初在老王掌柜店里换上的那套但样式却一般无二此外除了背上的屠灭刀便再无多余之物虽无华丽富贵之气却是一尘不染有种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清新味道。
忆及抠门儿的老王掌柜刘屠狗便不由自主想起那句“尝尽此生天下美酒三百斤”的豪言想起二十年西凤老酒的淳厚甘冽以及那坛必须等他刘屠狗带着媳妇去才能喝到的六十年女儿红。
不知怎的忽然又想吃老王店里的冬笋与蒸鱼了……
对了还有那枚被老王头视为心头肉的紫砂壶据说是出自曼声大师之手当时听来还不觉什么现在想来就有些猜测这位制壶大师莫非就是壶仙苏曼生?
刘屠狗摇头笑笑:“大好男儿立此世间可不是为了那些只看衣裳贵贱的睁眼瞎而活二爷我纵使一身布衣先见真定王、又见兰陵王亦何曾稍稍屈膝!”
他反手一拍屠灭刀的刀柄:“任凭是谁惹到咱爷们儿头上来再如何的奢遮富贵见此也须尽低头!”
话音才落便听道旁那座大酒楼中传出一声朗笑:“可是猛虎卧鸡群的刘兄?小王方才落座不久不想竟就得遇英雄岂非有缘?还请登楼一叙!”
不是别人正是兰陵王姬天行。
姬天行忽然发声邀人楼外三人还未如何楼中桌椅挪动声、杯盘碰撞声、跪拜称颂声已是响成一片。
背后随口议论了几句却被正主听了个正着饶是二爷脸皮厚实也不免有些尴尬当下嘿嘿一笑转身迈步走向酒楼。
进门前抬头一瞥看见了同样无漆无描金的匾额上刻了三字——匹夫楼。
在楼中食客的注目之下侍者将刘屠狗引上三楼正厅两个孩子则另有人安排。
三楼厅中并无雅间只以同样毫无纹饰、写了些文字诗句的薄纱屏风相互隔开透过屏风可以看到座中人的模糊身影若是左近他席的客人谈笑的声音大一些无疑也会受到影响这可不像是一个宗室王爷愿意待的地方。
居中靠窗一桌隔着屏风座中人的目光纷纷朝登上三楼的刘屠狗看来。
远远便听姬天行介绍道:“晏大学士、孟楼主诸位小王今日要引荐一位少年英雄便是那气吞长河、一战而天下知名的黑鸦校尉刘屠狗。”
刘屠狗却没有急着上前相见而是停在屏风前细细观看其上文字。
“说起蓟州形势西揽幽、朔虎狼之地东接青、龙膏腴之土南倚恒山北压狄原金城初虎踞巍巍然天下雄关……”
这座屏风上的文字如龙蛇游走、极近狂态竟隐隐生出凛凛威严与豪迈之气此等异象刘屠狗还是头回遇到。
因是草书他并非每个字都认得题目倒是瞧得清楚——《金城赋》。
瞧着瞧着刘屠狗已是烽烟满眼正是在这蓟州金城关之下黑鸦卫浴血搏杀他力压金狼军大统领萧驮寺一刀斩落贺兰楚雄的中军金狼大旗。
这么一耽搁屏风之后便有人不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哼恃才傲物不过一匹夫尔倒是与此楼之名相称。”
刘屠狗不以为意笑着随口应道:“匹夫便匹夫我读书少但好歹也是看过几版《圣章》的却竟没读过《金城赋》如此雄文可不就是个粗鄙匹夫么?”
“哦?”
那略显苍老的声音忽地哈哈大笑:“来啊撤去屏风以观贤才!”立刻有人将屏风收起露出窗边一桌客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