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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破梦

飞星盟组建之时,一代英豪方玉楼已是年近花甲。

白玉剑固然锋芒未老,但人老了总会被数十年沧桑打磨掉年少轻狂的锐气,尤其是在背负上武林盟的权责之后,他越是威望渐高,越是患得患失,不得已变得圆滑世故,无师自通了何为优柔寡断。

这样一个人,或是沉稳老练的掌舵手,却做不了乘风破浪的舟子。

新帝登基时尚且年幼而无理政掌权之能,萧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外戚,提拔权宦鹰犬,而宋元昭为首的一干老臣着力辅政,耗费三年才算平息了因先帝猝崩而起的各方动荡,待到外忧初解,原本被双方心照不宣搁置下的内患已不容继续忽视下去了。

云谲波诡的斗争,临朝称制的霸道,欲壑难填的野心……诸般种种擢发难数,待到出了庆云侯世子为私怨买凶谋害薛海之事,宋元昭终是下定决心秘密组建飞星盟以对抗萧家扩张无度的暗流势力。

这件事,做得好是拨云见日,做不好就是万劫不复,实非常人所能为也。

已无当年锐气的方玉楼,显然不是这般人了。

然而,武林盟创立不过十年,却已在江湖上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在补天宗洗血换代后,白道各派都有了拥护武林盟的意愿,假以时日武林盟必将占据江湖半边天,宋元昭既然有心掌用江湖之力,岂有避开武林盟的道理?

再三权衡之后,宋元昭将目光放在了方玉楼之子方怀远身上。

江湖人都说方家虎父无犬子,方怀远出身名门,年少便已仗剑立威,而后奔赴北疆抗击乌勒之贼,率领门人弟子杀敌无数,更是打击了不知多少黑道败类,所行之事无不是匡扶正义,年纪轻轻就名震江湖。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怀远当下是临渊门的少主,未来还有可能是下一任武林盟主。

与其在方玉楼身上枉费心力,不如早早与方怀远达成共识。

事实证明,宋元昭的眼光很准。

方怀远早已对江湖庙堂的诸多乱象不满颇深,他不似日薄西山的方玉楼,一腔热血里满载披荆斩棘的勇武果敢,几经思量后秘密去见了飞星盟明面上的盟主薛明棠,与其意气相投一见如故,断然决定加入飞星盟,宋元昭得知此事后也对他报以了非常信任,指令薛明棠直接将中宫主位交付于他。

当时,飞星盟尚未壮大,九宫一半主位空悬,薛明棠又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九宫之间相知不相通,在薛明棠缜密的安排下有过几番合作,倒也默契无间。

只不过,宋元昭也好,薛明棠也罢,难免有分身乏术之时,既然九宫之间不得擅自联络,各自内部就得有一套周全完善的运作机制,而这恰恰是方怀远的短处,他需要至少一个足以信任的左膀右臂进入飞星盟,辅佐自己掌管中宫事务。

几乎没怎么犹豫,方怀远去寻了妻子晴岚。

晴岚是他的小师妹,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后并肩闯荡江湖,经历了无数生死风雨,固然因为方怀远移情白知微一事,他与晴岚之间产生了裂隙,到底是相知如亲未生龃龉,此后成婚生子,晴岚弃剑提笔成为他的贤内助,二人关系更加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怀远给予晴岚的信任,远胜过心里其他人。

果不其然,在方怀远坦白来意之后,晴岚虽然大吃一惊,却也顺了他的意,夫妻二人当即开始了谋划,甚至为了掩人耳目,明面上有些疏冷的夫妻关系并未回暖,而在私底下,他们携手共掌一条船,借助方玉楼逐步放权的机会,在极短时间内将中宫发展壮大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

永安七年那场自北疆而起的惊变,令一切在旦夕间翻覆湮灭。

出事以后,方怀远每日都焦虑不安,终于忍不住冒险上京一探,不巧在他离山的日子里,白梨遣心腹送来了一封密信。

方怀远不在,晴岚代他收下了这封信,看清内容后震惊不已,竟一时不察漏了声色,被方玉楼发现端倪,软硬皆施地逼问出了事情真相。

方玉楼万万没想到,儿子儿媳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干出了这等胆大包天之事。

他本已年迈多病,怒火攻心险些昏厥过去,好不容易强撑住了,却是拔出久未见血的白玉剑直指晴岚。

方玉楼是走马闯荡数十年的老江湖,又做了一代武林盟主,对事态利弊自有审度,显然飞星盟已泥足深陷,宋元昭怕也不能抽身而退,绝地翻盘断无可能,那就要做到及时止损。

他以父命传书急召回了方怀远,而后关起门来,将那封密信和被捆起来的信使扔在了夫妻俩面前,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明哲保身地活,或是一意孤行地死。

方玉楼以自己的性命相逼,拿整个方家的责任施压,让他们从中选一条路。

那一瞬间,方怀远怔怔地看着气喘发颤的老父,嘴唇哆嗦了好几下,喉咙如被人割了一刀,发出来的只有气音。

最终是晴岚替他做了选择。

方玉楼将方怀远从地上站起来,他握着剑却动弹不得,就在方玉楼失望之际,晴岚冲上来抓住了方怀远的手,用力往前一刺,剑刃贯穿信使的胸膛,鲜血飞溅在两个人的手上。

“爹,我们知错了。”晴岚如是说道。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只是方怀远记不清了。

那段时间恍若噩梦,先是落花山那边传来了白梨的死讯,再是方玉楼病逝,临死前屏退旁人逼着方怀远发下毒誓,而后傅渊渟大开杀戒搅乱江湖,紧接着又有宋元昭刺君谋逆下狱……一桩桩噩耗,仿佛永无休止的灾祸接连降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每当看见方咏雩为了一碗苦药拉着晴岚要蜜饯吃的时候,方怀远总会想到另一个孩子,那个被白梨在绝笔信上提及的,希望他能加以照拂的孩子。

方怀远虽也去过宁州,可他去得实在太晚了,什么也没找到,更不知白梨的孩子是死是活,流落何方。

那孩子若活着,病了可有药吃,怕苦可有人给他喂颗糖呢?

无数念头盘旋在心,方怀远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哪怕是面对至亲的妻儿,眼前所见的不是音容笑貌,而是无数张死不瞑目的脸。

可悲的是,就算他闭目塞听,也不能逃过一劫。

永安九年的上元节,距离飞星案已过去了近两载,听雨阁顺势崛起,最初的腥风血雨也逐渐平歇,仿佛尘埃落定了。

那一年,方咏雩的身体调养有了起色,武林盟也真正成了白道领袖势力,方怀远紧皱多日的眉头总算稍有舒展,回身去看晴岚的时候,眸里也重新有了暖意。

其实她从未做错什么。

方怀远心里清楚,当初决定入飞星盟的人是他,将晴岚带进去的人是他,把方家和武林盟拉下水的人还是他,晴岚只是替他做了不敢做的选择,而他这个懦夫就心安理得地将怒火宣泄在她身上。

非她有错,是他无能。

华灯初上时,方怀远从她怀里接过了睡着的方咏雩,沉默了半晌,忽然向她躬身一拜。

“对不起。”他对晴岚道,“是我负你太多,今后再不如此了。”

晴岚怔住,待她回过神来,日渐憔悴的脸庞上缓缓绽放了笑容,笑里含着泪。

方怀远以为她是苦尽甘来后喜极而泣,直到不久后的清明节,安排周密的行程无端被泄露出去,回乡车队遇袭,晴岚和方咏雩都被敌人劫走,而他在赶回栖凰山之后,见到了久候多时的听雨阁当代阁主萧胜峰。

一刹那,黑潮逆卷,洪水没顶。

他只当事情败露,听雨阁要来抓捕自己这个九宫余孽,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留守山门的刘一手抢先来迎,背过萧胜峰将一个荷包塞到了方怀远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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