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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台上千金,黄金台下千眼。
千金黄金,谁不动心?清河两只眼睛连同一只鼻涕泡都闪闪亮晶晶。
“爷爷,他们说文比武是为挣钱,为什么我们不挣钱也有钱用呢?”
“谁说不挣钱了?这是爷爷以前挣的钱。”
“爷爷以前不是很穷吗?”
鲁仲连以前是穷,并且以穷自乐,可是自打有孙女就不敢再穷。
总想着让她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卖了佩剑一大宗,当年离开秦宫的时候,秦王送的金银一概退了,琰姬给养女的东西收下了,平民省着花也能用上十几年。
好姑娘不能用钱堆出来,可没有钱也养不好,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养她到老。
鲁仲连忽而惊觉,自己穷一辈子没事,孙女也要一辈子受穷吗?
倒不如让她有一技之长日后能安身立命,于是就问崽想学什么?
舞学不会,歌嗓子不好,养蚕采桑抽丝剥茧想想都头疼。
咦,盖聂爷爷种地好像活得很好的样子!
盖聂啊?!
他种地活得好是因为老早把钱挣够了,当年一人一剑活捉嫪毐,独享了秦王的百万赏钱。
就凭种地?盖聂给蛊婆子盖间养毒的暖房都不行,伺候那个癖好怪异的老婆子特别费钱!
“书?”
“你读书也挣不到钱。女子为官,只能在后宫,你不能去那种地方。”
“剑?”
“剑啊,打起架来保命用的,挣钱不行。”
“你说的那些英雄不都是靠这两样挣钱吗?”
“他们是男人!”
“为什么男人行,女人就不行?”
这可难住了爷爷,爷爷忽然发现自己养大的这个崽儿除了嫁个贵人没啥用处。
天生女子若水,天生男子如山,天赐男女各有所长,故而天教阴阳各司其职。
男子刚强好斗,主掠食杀伐,女子温柔喜静,宜哺育持家。
所以千百年来,人们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男主外,女主内。
家外的庙堂战场江湖,都归男人去叱咤;家中的衣食寒暖儿女,才是女人的天下。
老人家终于明白蛊婆子气愤的缘由,过往十几年老爷子都是这么教孙女的:某国被某国打,国君该怎么办?某将要攻某城,将军该怎么办?某人要救某国,谋士该怎么办……
坏了!
爷爷看见崽儿翻身跃上黄金台,一瞬间觉得天和地都颠倒了个个儿。
替太子主持招贤的是位白发苍苍的先生,叫鞠武,据说是太子丹的老师。
鞠武逐字逐句念完冗长的招贤令,总结起来大意是:辩能压稷下学宫,文能盖屈子宋玉,兵法可与孙吴争锋,剑术直追盖聂要离,谋胜张仪,智赛苏秦……
这招贤该叫招魂,清河觉得把这些英雄的魂儿全招回来装进一个人的身子才能合意。
谁有这么厉害,能把除了生孩子之外的所有优点都占全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过几关,能不能挣到钱。
几关?鞠武不打算给她过关的机会。
上去一次,被轰下来一次,上去两回被轰下来两回,轰了五六回之后,鞠武大怒。
“再行滋事,押解入狱!”
“我欲做千里驹,奈何君侯不愿做伯乐!心胸如此狭窄,也只配得千金买死骨!”
“小子好大口气!”
“甘罗十二能赚赵国十余城,君侯怎能以年岁看人?!”
鞠武放行,来找摔,那就让她光明正大摔下去。
可惜上天不开眼,没摔下去。
招贤令已经发出半年,各路“贤”才云集蓟城。
如今黄金台要取贤中之贤,“贤人”太多,关卡自然不能太少。
第一关,武试。
崽儿剑术的基本功是二师兄教的,忌用剑的三字箴言她学到了俩,快和准。
台下千双眼睛望着,他们忽然发现,原来耗子玩猫也是能把猫也玩废的。
幸得承影相助,姑娘能四两拨千钧,累死累活惊险过关。
第二关,文试。
崽儿背书的功夫是跟三师兄学的,良过目成诵的本事她学了十层,掐架只练到五层。
第一回合姑娘捡了个便宜,因为她只需驳斥不用立论。
辩题直截了当也相当迫切:秦兵临燕,燕国应如何自处?
对面的先生大谈什么民贵君轻的圣王之道,什么五年可成霸业,十年可成帝业……
这么明显的偏题,姑娘根本不用祖师爷的捭阖之道,一句话给骂下台。
“五年霸业,十年帝业?秦军已在上谷!先生是要燕王到黄泉称霸,在灵台称帝么?”
第二位好歹切中症结,燕国国力弱小无法独善其身,只能假借外力。思路不错可是一到具体细节就问题多多,燕国北面是蛮荒,南边是齐国,西边是代国,东边是深山老林。
与谁结盟?如何结盟?
东胡和匈奴?与鬼方结盟是想引狼入室?
代国?与代国结盟这半年能撑住,主要是因为秦国闹饥荒,等到明年试试?
齐国?先把乐毅伐齐和苏秦卧底这些陈年老账算清楚再说!
话到最后,燕国就只剩了两条路:一,退进辽东然后蹈海可以死得有气节;二俯首称臣。
要么死,要么降,这都不是燕国太子想要的,所以那位先生也就悻悻然退下了。
第三位先生总结前两位败阵的经验,小丫头厉害是因为她总在提问题却从没解决问题。
风度翩翩的卢先生并不想为了显示风度就让她一局,一落座家门都不报直接开问。
她的阅历和见识并不足以提出救国之策,所以开场就被问哑。
“如前所言,王道为时已晚,纵横之道难于登天。敢问女公子,燕国当行何道?”
哦……诸子百家好像还没背全……儒、墨、道、法、医、农、名、兵、阴阳、纵横,九流十家,哪家能用?咦!救急嘛!当然只能是兵法咯!
“兵道。”
对面的先生笑了,笑得很不厚道,打仗必然用兵,用兵必论兵道,要你废话?!
“秦有攻战之车十万,带甲之士百万,请问女公子有何良策破他百万雄兵?”
“我……我初来燕地,想先请教先生,燕国人口几何,兵力几何?”
“人口不足百万,甲兵勉强二十万。”
孙女打了三个响嗝,用眼神向爷爷求救。
爷爷望天:你是谁?我是谁!我跟你不熟,你看我干什么?
纵然这位先生夸大了秦国兵力,但是兵力悬殊是不争的事实。
打仗,拼的就是人和钱,没人没钱,兵法吹破天也没辙。
就这么被问跑多丢人,好歹得胡扯几句再滚。
弱燕如何防强秦?
记得剑阁试剑,忌哥哥说她力气小,死守会吃亏,以攻为守是上策。在齐国也拜访过的那个司空马也跟爷爷唠了好久那未被采纳的存赵之策——断臂求其全身?!
于是乎,崽儿很不要脸地捡了司空马的现成计策。
“燕国国穷兵弱,与其坐以待毙,何不以攻为守?”
“如何攻又如何守?”
“厉兵秣马坐以待毙,不如诱敌深入再图围歼!”
“女公子的意思是,以退为进?”
“天时地利人和,燕国独占地利。秦国远道而来……遮绝粮道必能置之死地!”
“易水乃燕国最后屏障。一旦失守,秦兵直指蓟城。以退为进只怕是引狼入室!”
“横竖这点兵力,全放一起就是等死,灵活一点好歹有生机啊!”
“据守易水或能一夫当关,退居北岸乃是谋求速死!”
“谁说拿易水犯险了,不是还有一道居庸天堑吗?!”
……
两个人就能不能退的问题吵了小半个时辰,姑娘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这么胆小。她又不是燕国人,不会细想燕国人的心情,只考虑这局棋怎么玩胜算最大。
好比对剑,都要死了,最后一剑戳出去,戳不戳得死另说,能戳一窟窿都是赚,而这位先生总觉得死太快不好,多活一口气是一口气。
姑娘无论说什么都能被那先生逮住尾巴,最后小孩脾气一上来就发了疯。
“这也怕,那也怕,那算了,让燕王投降好了!反正秦国又不会杀他!平民百姓也不用死!所有人都不会死!只是少了一个叫燕国的国家而已!这个结局最好了!”
对清河来说,这的确是最好结局,干什么非得死人?一个人都不用死才好!
黄金台下那一千双眼忽而闪了奇异的光芒:秦国不杀人吗?秦国不是以斩首计功吗?秦国男人来了不会抢我老婆睡我女儿吗?秦军不会屠城吗?他们不是才屠了邯郸吗?
……
“秦国以前是以斩首计功,可是自从缭——自从尉缭接任太尉之后,就不单论斩首数了!”
“谁说秦王屠了邯郸啊?他只是杀了他娘家的仇人!”
秦王屠邯郸,男女尽伏诛,老幼皆斩首。赵国尸山堆叠血海奔流。而今秦人陈兵上谷,意图血洗大燕。我百万臣民岂能坐以待毙?!我好女佳妇岂容糟蹋蹂躏?!我壮士男儿何不斩杀贼寇卫我家国?!
这是燕国募兵令上的慷慨陈词,大多数燕国人对秦国的印象都来源于这一道王诏。
秦燕中间隔着赵国,大多数燕国人只知赵国人混蛋,隔段日子就要来围一次蓟城。
秦人凶残大都来源于传说,比如白起杀了四十几万赵人,比如秦王才屠了邯郸。
为什么秦王复仇传到燕国就成了屠城?赵王迁没被处死却讹传成千刀万剐?
崽儿摸不着头脑,眼见众怒滔滔只好自认浅薄。
她下台之后台上的论辩也没有精彩多少,所有人辩到最后都在讨论两个问题。
一,燕国什么时候死,能不能晚点死?
二,燕国怎么死,能不能死得好看一点?
主持招贤的鞠武在夕阳里一声哀叹,仿佛全蓟城人都欠了他金子。
崽儿蔫得像是折了羽的麻雀儿,被骂得体无完肤不过是因为说了实话。
爷爷再厉害也不能生出一千张嘴骂回去,还很可能是把自己骂进国狱。
所以,老人只能安慰孙女:“他们不说得这么惨,谁愿意拼命啊?”
“燕国太子跟燕国人这么说秦国,那秦王会怎样跟他的子民说燕国呢?”
还能怎么说?
老爷子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秦王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荡气回肠的话。
六王残暴无道,六国人民水深火热,我大秦锐士抛头颅洒热血,当以救天下为己任,以斩恶王为荣光!
“哼!”清河小嘴一嘟辫花一甩:“都不是东西,脸都不要胡说八道!”
好在燕人守诺,过关领赏,姑娘被千人一唾骂下来,赏金居然照给。
崽儿揣着钱心花怒放,一拍胸脯大言不惭:“以前爷爷养我,以后啊,我来养爷爷!”
爷爷笑弯了眉梢笑弯了腰:“那爷爷至少得再活十四年让你养,要不然就亏大啰!”
“爷爷长命百岁!不!千岁!万岁!爷爷与天同寿!”
“噫!油嘴滑舌!”
鞠武望着祖孙的背影一阵惆怅,孙儿如此伶俐,老者也定非等闲。
他想上前留住老人,邀他觐见太子一谋救亡之策,几番踌躇望而止步。
孙儿为秦王正名说明她心不在燕,她既心不在此,老人也不一定会为燕国谋算。
还是再等一等,等一位肯为燕国剖肝胆的高贤方是稳妥。
日尽时,台上只剩一位,就是赶清河下台的那位卢先生。
卢生约莫三十岁余,在齐国稷下学过儒术,又在沧海君处习得方术,生得仙风道骨,飘飘然不似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