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绝水,剑阁易守难攻,邯水改道,人就得渴死。
三、敲雪,邯山山顶积雪,几千人进山一吼就得塌。
……
王贲说了九种,每一种都不用死秦兵还能把剑阁全灭。
“所以妹妹啊,你要知道,哥哥露面,就是不想伤你。”
“你想怎样?”
“不急,先把你爹,不,令尊请出来。”
王贲甩步往里走,仿佛回家,一脚踏进去才懵住,委屈大喊——
“带个路啊,妹妹!”
若耶无法,咬牙切齿只得听他。
劲弩带绳索结桥,徐夫人和赤堇的尸体被抬出剑冢,安置在灵堂。
王贲对着灵位拜了三拜,祭词惹出若耶两汪清泉泪。
原来徐夫人被忌拦腰一斩,心知此人绝非等闲,自忖无力便与他做个交易。
“我打开剑冢,你放过剑阁。”
“好。”
“带句话给若耶。”
“讲。”
“父亲为报旧主而死,剑阁不为反秦而活。”
“诺。”
这就是为什么徐夫人的遗容,是微笑。
忠义是自己的选择,爱恨不该延续到儿孙,若耶要好好活着。
王贲很知趣地等,等若耶两行泪干涸。
“我兄弟身份不低,按秦律,动他就该灭族。但是,他对你父亲有诺,我王让我来履行承诺。我保证不动你们一分一毫,也请少阁主体谅老阁主苦心,以家族为重意气为轻。”
“他究竟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嘘——”王贲晃晃食指竖在唇中:“秘密,秘密不能问。就像我知道这里窝藏了凶手,我就没问不是。”
至此,王贲已经讲完四个道理:一,你斗不过我;二,敬你们是好汉;三,我不想伤和气;四,我有足够理由弄死你。
道理讲完进入正题,他挥手,命人抬上秦军围城时欠下的剑器账目。
“来,妹妹,咱们做个了结。”
一手还债,一手放人,若耶没有回绝的余地。
清河刚睡个饱觉就出牢,精神特别好,一蹦三丈高。
王贲带她走,她恬不知耻地问若耶要承影。
“仇恨是仇恨,买卖是买卖!”
“我不想卖!”
“买定离手,姐姐你不能不讲信用。”
“给过钱吗你就买定了?!”
“不是那黑衣公子给吗?再说,二哥哥还押了玉呢!不卖也行,玉花还我!”
若耶暗思,若是还过玉花,就与那人彻底无关了。
剑阁不反秦,杀父之仇却不得不报,须得扣个信物让他来找我才是。
“承影给你,回去告诉他,棠棣玉花自己来拿。”
清河知她是要钓鱼,转念又想以玉换剑不亏,玉不要也罢。
“好!成交!”
若耶两剪秋水盈盈,送走蹦跶的清河,迎来旧友的信鸽。
清河若是慢点走,就能看到另一位兄长的字迹,可是她跑得太急,恨不能化作一阵风,立刻就飞到邯郸城里,飞到忌哥哥身边去。
若耶遥望那蹦蹦跳跳的身影,真切盼望她一头栽死。
可惜丫头就摔不死,到山下王贲才发现没给她备马。
清河在秦宫的名牒还没撤,算是公主。
这对王贲来说很不公平,只因为秦王是他的王,陪秦王睡觉的女人以及这些女人的娃都成了他的主人,包括这个跟秦王没有半点血脉关系的异姓公主。
他很不情愿地把她扶上坐骑,难受。
王贲不是没有见过烦人的孩子,秦王的孩子一个顶一个烦。
哪个公子没脾气?哪个公主不刁蛮?通共加起来都没这个讨厌!
你是叔叔还是哥哥?你跟忌哥哥什么关系?为什么帮他来赎我?
王叔叔,你是秦王什么人啊?见过我娘亲吗?从母长得好看吗?
……
这些问题王贲都能当耳旁风,直到她自言自语:“这么闷,难怪狐姐姐不要。”
只听扑通一声,王贲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她扔进邯水,炸开一朵漂亮的水花。
等她在水里扑腾够了,再挥马鞭把她拎起来,甩给新收的小跟班——赵佗。
清河气不过要打王贲,小赵佗手上也有马鞭,三两下捆得服服帖帖。
被塞嘴绑手的姑娘暗自发誓:一定要学骑马,不,学马上打人!
她不能说话,只能听别人,也就是王贲和赵佗培养感情。
“刚才去哪儿了?”
“找她,你说是来救她的。”
“重新编个。”
“我……我去找少主人了。”
“找到了吗?”
“没有。”
“重新回答。”
“找到了。”
“死了吗?”
“没。”
“好。”
对话戛然而止,清河没听出头绪,但是觉出赵佗很不安。
赵佗带着她,双手环在她腰前,那握缰绳的手忽然拽紧。
不安持续了很久,一队人马也沉默很久。
他们今天都很不开心,王贲被臭丫头揭伤疤,当了一整天木桩的亲兵们更丧气。
来之前他们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甲刀剑戟弓全副武装,可惜,头儿让他们很失望。
他用脑子和嘴巴就把活儿全干了,半点都没给他们表现机会,失望程度好比揣了满袋钱上街却啥也没买。
唯一有收获的就是小赵佗,他默默偷瞄王贲好久,明明王贲什么都没说,他却觉得头儿在等话,最后实在扛不住只好全招。
“我就去跟他磕了个头,李家对我有恩,我——”
“待会你再去给李泊磕个头。情分嘛,得有始有终。”
“唉!”
“以后别藏着掖着,显得我小心眼,我心眼小吗?”
“不小,比天都大。”
“屁!”
……
一主一仆搭上话,气氛热闹起来,最后百十个汉子唱起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秦风激昂响彻邯郸道,壮志豪情衬得江山巍峨,却没能暖得了清河。
歌儿听来热血翻涌,耐不住冰水生凉,冻得小崽子不停打哆嗦。
行到邯郸,忌已睡过一觉,带伤候在城门。
王贲见着他,眉飞色舞:“你他妈铁打的呀?!”
忌没言语只微微昂头,表情的意思:你说呢?
王贲笑得可开心,抓起小崽子扔过来,交差!
“没死人。”
“会还你。”
“客气!”
崽子听不懂,这俩人对话省略太多。
完整对话应该是——
“没死人,没坏你君子之诺,放心吧。”
“多谢,欠你一个人情,下次补回来。”
清河好想快快长大,长大听懂他们的话,跟他们一起操戈持矛打天下。
啪——
“天下惹你了要你打?”
老人气得捶床:“脑子也进水啦?还不去换衣裳!”
清河嘟起小嘴转进隔间,关上门拉上帘,扒下结成冰疙瘩的冬衣。
外间,师徒叙话。
“徒儿连累师父了,还有清河。”
里外隔门不隔音,爷爷还没说话,清河抢着答。
“不,是我连累你。我不嚷着买剑,你也不会去那里。”
“如果不是我有仇,你们也不会有危险。”
“我不怕危险。”
“此事本该与你们无关。”
“与你有关就是与我有关。”
“罢了罢了!”爷爷怒喝:“从此以后,各自不相关罢!”
若是再相关,免不了还有艰险,最好不相关,最好再不见。
这些年,老人带孩子游山玩水访友。
一是避战祸,二是长见识,三则娃娃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可是啊,旧友们都老了,盖聂和蛊梦都是白头人,怎好托付?
清河从小跟忌亲,吃饭黏着睡觉黏着习武黏着,就像长在忌儿身上的一根骨头。
那日她听了婆婆一半疯话,问:嫁人就是选一个人一起住呀?我选忌哥哥!
听过另半段话,她立马改了主意: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跟忌哥哥生孩子。
孩子还没懂事,可老人也不是没动心思,世事难料,或许他也早该料到。
一日便这多艰险,若日夜在侧,岂非时刻提心吊胆?
“你是干大事的人,刀尖上走血海里飘,她倒是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才好。”
“你有国也有家,我们不能给你添麻烦。老头子会加把劲,活到她长大的。”
老人吞掉心里话,忌隐隐觉察得到。
师父想托孤于他,终因昨日之事,做了截然相反的决定。
他早已有妻,她却还未长成,老人这一念本就十分荒唐。
可他也能想到,师父一旦去后,清河就会成为孤女,无亲无朋无依无靠。
他似乎该许一个诺,日后种种都不能料,前路冥冥亦未可知,他终究什么也承诺不了。
若她受苦,是我无能。
这八个字,他只能咽下肚去再不提起。
至少小妹生前,他从未有一字吐露。待她一缕魂魄去后,才能撕心裂肺无声悲泣。
绯云连山好似天公醉倒。
斜阳里,清河趴窗目送兄长离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一个背影和落日辉映,像是染过云霞。
少女望着落日长街,久久不愿移开目光,直至王车碌碌惊破思绪。
王驾过中街,清河立在楼头,伸长脖子只见车盖不见车里人。
车里两个人,秦王和秦王新收的良将。
在赵佗归来,向李泊禀报了李左车的境况之后,李泊彻底被秦王征服。
秦王特意留下李左车的命,也特意在王贲把事情办好之后才登门造访。
“你父子之情,我周全到底。你该懂得寡人的难处,不能坏右相的情,也不能伤你的心。我要护着忌儿,还得护着你,放掉你儿子是寡人能做的极致。寡人可以承诺,绝不使你父子兵戎相见。若能劝他归秦,再好不过,若不想劝,不强求。”
“父子分侍二主,秦王信我?”
“我欲用君,必定信君。”
“秦王欲用我作何?”
“守我北疆,筑我北境屏障。”
“泊,定不负秦王重托。”
重托个屁!其实吧,跟戎族打交道,七国都没秦国能干。秦人本来就是养马的,从西戎部族包围里杀出血路最终建国,揍戎人打胡人他们也有经验,赵国北境调个秦将也可以守,为什么非用李泊不可,收买人心啊!
秦王想编部分赵军精锐入秦军补充兵力,李氏是赵国最有名望的家族,李氏归降,相当于收了大半赵国降兵的心。
秦王和尉缭最终目的在此,却不断用北境之患刺激李泊的责任感,看人下菜碟的俩大混蛋。
秦王笑得眼睛眯成缝,扶起来抓起手就走:“走走走!这就拜将!等不及等不及……”
他拖着李泊上王车,李泊受宠若惊泪水横流。
其实李泊不必感激,秦王载他招摇过市,招摇给邯郸人看:你们李将军是寡人的啦,哈哈!
左贤臣右良将,秦王志得意满,满心欲吞天。
王侯将相说说笑笑,前呼后拥步登龙台。
落晖映照王阙,太后静坐台阶。
母亲在等他。
她突然想见他,就来找他,他不在,她就坐在宫阶等。
风起了,日落了,傍晚的霞,是火烧云。
她偎着孙女,听孩子讲天上的云,有的像骏马,有的像荷花。
“祖母,天宫是不是着火了?”
这些傻话,她的正儿也曾蜷在她怀里问过。
母亲是儿初识世间的窗,母亲的怀是儿最温暖的港。
后来,他挣脱她的怀抱走远,远得她用尽力气也看不见。
他回来了,袖藏家与国,怀抱天和地,一步步向她走来。
苍老的容颜焕发光泽,低垂的嘴角微微上翘。
她是天生舞者,舞者是人间精灵,老去不失雅韵,浅笑依然国色。
母亲抚着儿的脸,如病树开出最后一季花朵,如枯木绽放最后一刻婆娑。
“吾儿,当为帝。”
“儿为帝,母为帝太后。”
当最后一滴眼泪跌落,当最后一个微笑消磨。
霞褪了,花谢了,木枯了。
母亲,去了。
赐他生命的人,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