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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悬剑空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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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月照两座城。

燕都蓟城,太子东宫。

张良素衣白裳,提一点微火,推开一道门。

房中灯火忽灭,疏窗筛月影,晚风入帷帐。

“出来。”

他温柔唤得一声,无人回应,于是轻唤逐渐变成怒喝。

“出来——”

“出来!”

始终没人应,张良提灯四照,只见风帷扬扬不见人影,心叫不好。

他正要转身询问房外守卫,房门怦然关上,一个黑影从房梁坠下准确无误地将他砸倒在地,惊起一声惨叫。

待守卫闻声进来,张良躺在地上眼冒金星,砸倒他的“猴子”已经窜上梁了。

张良狼狈爬起拂整衣衫,抬头望向探出梁外的小半个脑袋,怒难掩于色:“这就是你的见面礼?我才救了你的命,你就这么……这么没教养!嗯?!”

“哼!”清河嘴巴撅得上天:“救我?那你干什么不放我出去?!”

张良一愣复一笑,果然是自己教出来的小杂种,真是不蠢。

“放你出去干什么?找死吗?”

“哪会找死?我要去找爷爷!”

“师父被你害惨了!你还有脸提他!”

“什么?!”

清河再三催问,张良都不回答,反而将漆木匣子往案上一搁,卸掉弄脏的外衫。

清河灰溜溜从梁上滚下来,又是递水又是道歉,殷勤地没羞没臊。若是铁链再长一点,她甚至不介意给小良哥哥捶腿揉肩。无奈那链子只够她蹭到案角喝口水,顺便欣赏自己的肚皮唱歌,歌词只有一个字——“饿”。

“良哥哥,你说我要饿死了,你救我有什么用啊?对吧?”

张良取出笔和简,冷笑:“你也想得太深远了。就你这身板,饿三天也不会死。”

“好哥哥!你也太残忍了吧!”

“残忍?比起你忌哥哥,你良师兄我可是善良得很!”

清河本来还有更多的问题,但是瞬间就没有了,双眼盯着张良端出来的肉,全神入定。

“想吃,可以。先补个课,嗯?”

清河吓得缩了爪子,小时候挨的打,一半是爷爷的鞋底,另一半就是良哥哥的竹笛。

那温润如玉的笛子,打到肉上,生疼,打到骨头,钻心。

良握着竹笛轻轻一拍,道:“老规矩。我问你答,答对吃肉,答错吃打。”

清河点头如捣蒜——嗯嗯嗯……嗯!

“秦赵魏三国,军政以何官为首?”

“邦尉?太尉?!”

啪!一笛子敲上伸向肉的爪。

“用笔。”

“为什么?”

“不写下来,师父怎知你还活得好好的?!”

“爷爷!爷爷怎样了?”

“他老人家很好,他也需要知道你很好。”

清河知问不出实话,只得刷刷写完,得了一片肉作为奖赏。

张良看着那狗爬字,伤心地摇头:“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此言差矣,清河只是写字没长进,学问长得飞快。

“燕将乐毅破齐,被封为什么?”

“楚晋邲之战,楚国主将是谁?”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下一句?”

“静女其姝?”

……

这些问题完全难不倒清河,很快那肉就全进了她的肚子。

张良嫌弃地瘪嘴:“今日没肉了,到此为止。”

“喂!还没饱呢!喂喂喂!那明天的肉多刷点油!”

张良如清风飘远,徒留一缕香醉得少女酣甜,好闻!

张良天生异香,如芝兰幽树,人去留香,未见先闻芳。

老人闻香而起,鞋子都没穿,赤脚下床来迎这位弟子。

良只给了老人一枚竹简,上有两句书——

一曰“唯以不永怀”,二曰“唯以不永伤”。

老人瞅着那新鲜的字迹,也不禁摇头叹息,果是丑得天下无二。

“放与不放,徒儿做不了主,能做主的,是师父您。”

老人似没听见,转身去枕下摸出一串紫藤花铃,道:“正好有得闲,给她拾掇了个新的花铃子,你拿给她戴一戴,啊?”

张良秀眉深蹙:“师父,天下誉您为千里驹,您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老人低眉,耷拉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小孩:“千里驹……已经老了。”

张良怔了许久,向老人施礼:“既如此,那就请师父万事莫管。无论我做什么,您都不要管,能答应徒儿吗?”

老人抬头望他,曾经满眼星辰的少年承受了太多国仇家恨。

“良儿啊,该放下时,且放下,来日还长着呢。”

“来日齐国沦丧,师父也能淡然道出此语吗?”

老人沉默,良久一声长叹:“这是你们的天下,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崽儿,平平安安。”

“好。徒儿会尽量去求一求太子。”

张良携了花铃告辞,老人叫住,问:“那个断手的琴娃,他们还好吧?”

“太子已经放他们回去了。”

“放了?回哪儿了?”

老人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他隐隐察觉到有人盯上了荆轲的家眷亲故,所以护送琴姬来蓟城。

进城后宋意和高渐离告诉他们,“荆轲”已经回来,清河也被抓走。

老人就急着去太子宫救人,恰好张良策马赶到,也要面见太子丹。

老人不想亲自出面,就让徒儿代为救人。

谁知这个好徒儿另有盘算,撺掇燕丹把清河连老人一同软禁。

老人不得已留在太子宫中,心里还挂念着那个可怜的琴夫人。

张良闻言惊诧,连忙去找燕丹。

燕丹假装望月,冷声:“他们死不死,还与我有何关系?”

其实这个他们,指的是她。

燕丹不过是又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一个错——嫉妒。

琴姬彻底变心,于他是耻辱,也是背叛。

张良有点失望,燕丹的情绪也太不稳定。

“或许他们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们不利的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能抓到一两个活口,没准就能把他们连根拔起来!”

燕丹这才醒悟,急令郎将卫满率二十余郎飞赴荆轲旧宅。

飞骑到时,芦花深处的厮杀已到尾声。

血落青石,朱泼昏窗。

凶手闻声逃之夭夭,独留碧血春风相对呜咽。

卫满命人追赶,自己则过桥进院,次第推门。

偏房门口,躺着一个人,还保持着挥刀进攻的姿势。

一柄屠狗刀三寸热肠,都滚落在地上,沾了尘灰扬。

房一角,乐师高渐离用筑挡在胸口,身体抵住炕沿。

卫满探过宋意鼻息,已绝;再探高渐离,还活着,濒死。

看那筑身被剑贯穿,想是这筑挡下挡胸的致命一击,所以留得残命。

卫满想扶他起来,却被高渐离用力掌掴,掌力之大竟将他攘跌在地。

两位持剑郎进来帮忙,高渐离却抓着炕沿不撒手,仿佛在护着什么。

待郎卫将他抱住拖走,卫满才发现炕底还有一个人。

蓬头垢面,浑身颤抖,是个没有手的女人,怀里还抱着荆轲的头。

卫满带着他们回到太子宫中,高渐离昏迷不醒,琴姬已疯疯癫癫。

“夫人,发生了什么?”

琴姬哆哆嗦嗦说不出话,蜷坐在高渐离床边泪流不歇。

高渐离睡了长长一觉,直到第二天黄昏才缓缓睁眼。

琴姬仍守在他床沿,新泪痕压旧泪痕,重重叠叠。

“为什么?”

她问他。

他抬眼看见她,看清她,直至确认她无恙才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

“为什么要救我?你们明明可以走的……我废人一个,不值得……”

她再问,他嘴唇翕动,却因太过虚弱,发不出声来。

她看懂了那两个字——“大哥”。

她终于遏制不住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荆轲为什么娶她?

明明即将赴死,为什么还要娶她为妻?

成为荆轲的妻,高渐离和宋意就会担起照顾寡嫂的责任。

那日漫天风雪,荆轲说:“我这里不是你的归处。若想寻生路,还请回头。”

这话,还有下半句。

若这天地间,你再没有归处,那么,荆轲就是你的归处。

这句话,荆轲没有说出口,只是许在心中。

高渐离和宋意,也从未向荆轲承诺,都义无反顾地兑现心中之诺。

是侠者肝胆,亦是义者磊落。

燕丹面带羞色转过身去,张良含泪询问缘由。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夜……昨夜忽而来了三个蒙面黑衣人,一个从前屋破门,一个从房顶落下,一个从书房窜入,他们先是拷问荆轲生前境况,问完就动手杀人。狗屠掩护高渐离和琴姬,高渐离把琴姬塞进炕底,琴姬眼睁睁地看着宋意被一剑封了喉,高渐离被一剑贯了胸……

“他们问了哪些问题?”

“那人问……问荆轲与卫君是否有往来?”

“是秦人无疑了!”张良看向燕丹:“想来秦王怀疑卫国也牵连其中,派人来查荆轲的底细。”

燕丹恨得切齿:“他们竟然这么快!”

“咱们的手脚也不能慢!”

“好!”

两人默契地相对颔首,燕丹转去教武场,张良则去探视清河。

清河仍然没长心,她从来不委屈自己,特喜欢给自己找活干。

所以,张良进门又被吓个半死。

这一回清河的见面礼,是一串死老鼠,缺腿碎头剖肚子咋样的死法都有。

昨天的肉她偷留了一块,然后用那块肉逮了一天的耗子,玩得不亦乐乎。

张良命人收短锁链,把她捆结实了,兀自又忍了好久的恶心才肯说话。

“今日也写几个字,师父在等。”

哦!清河提笔,却不知道写什么,呼啦啦只落一个“安”字。

“你难道不想跟师父解释一下为什么犯混吗?”

清河以为张良说的是“眉间尺”,嗫嚅着装傻:啊?什么?

“你让荆轲带了两封信到秦宫,师父全被蒙在鼓里,你不该解释一下?”

原是这个,好办!她略微思忖一挥而就。

“孽孙未敢攀王附侯,然从母四年恩养,庆妹相见之欢,吾岂是草木耶?昔在邯郸,与庆妹有约:若见沧海,必有字回。吾闻延陵季子悬剑空冢,死生相隔尚不阻心许之诺,天涯海角又何断金兰情切?故托鸿雁传字,岂料祸从此生。牵连大父,不孝之至,孙叩首再拜,乞谅。”

张良看完信,又看看清河,她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还是孩子模样,下笔却如此老练。

“你也知季子挂剑?”

“当然知道!”

这个故事,清河从荆轲的书里读到。说是徐君爱慕季子的佩剑却不敢开口。季子心知其意,未及相赠徐君却不幸离世,季子归来将佩剑挂在徐君冢前之松,以为黄泉之赠。

“延陵季子,乃是天下第一等高洁人。心之许,又何须言之诺?不过——”

“不过什么?”

“未必真心!”

“为什么?”

清河没有答,提笔写下八个字——商人重利,贤士好名。

“你说他沽名钓誉?”

“他本是吴国公子,不缺剑。一把剑换一世名,值!”

张良看着她的眼睛,用不铿锵也不激昂的语气沉稳反驳。

“有些东西,怪我们教得太早,让你太早地过于世故。今日我再教你一件事,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不为自己活着,所以你也不能用功名利禄去揣测他们的心思。他们带着一颗赤子之心来到这世上,也同样带着那颗赤子之心离开。终其一生,高洁如故。”

张良眸如秋水,有泪,为生死未卜的高渐离和已赴黄泉的宋意。

清河呆呆望着他,三师兄很好看,也真的好凶。明明很温柔,可是没来由的,吓人得很。

“良哥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良没有回答,取出老人的花铃给她簪上。

“别学我们,给自己留一点天真,哪怕一点。”

清河懵懂抬头,那一点花铃儿漾得轻轻响。

她不懂,不懂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也不懂他要借她的手除掉另一个满怀赤心的人。

张良提着竹简到教武场时,二十死士已经整装待发。

燕丹迎住,问:“妥了?”

张良轻点头,看向二十位布衣剑客,尽是伤残之人刑余之身,不禁秀眉微动。

燕丹解他疑虑:“论身手,他们都是荆轲手下败将;论忠诚,不会输与荆卿半分。”

“他们的伤?”

“荆轲所赐。”

“好极!此次行事,身手倒在其次,谋局为上。”张良不禁抚掌:“敢问,何人为首?”

郎中将之列另有一人抱拳,正是卫满,慨然答曰:“末将领队。”

张良打量这位少年将军,约摸十七八,形如飞木之猿,目有野狐之光,必是个机敏人。

好生奇怪,刺秦一事,这个人都比秦舞阳合适,为何燕丹不用?

张良回看燕丹一眼,燕丹的表情难以捉摸,良也无暇多想,将一布囊交与卫满。

“方略地图与可用之物都在囊中,到咸阳依计行事。”

“诺!”

燕丹斟酒相送,酒尽摔碗,以示此去无归途。

二十一人策马南去,由齐国绕道魏国,再由魏国入秦。

秦已入夏,咸阳宫中绿荫渐长,黄昏时还有微微凉。

宫人移了几盆暮兰搁在秦王书案,乞望花中君子能给这位暴脾气宁一宁神。

花神君似乎周全了他们的诚心,这几日秦王很安静,朱笔决事,安若晴海。

御史寺八位绛衣御史在殿中给事,二人尚玺,四人持书,二人侍前。

御史主管监察百官,朝中诸官与各郡外官都在御史的监视之中。

行事不正者,弹劾之;才德俱佳者,褒奖之。

秦王从御史的上奏里看手底下有哪些能臣干吏,又有哪些酒囊饭袋。

胖胖的张苍侍在御前,白花花的手递上从齐国送回来的监察奏书,上写着派到齐国的外相郭开半年就败光了一年的预算。

秦王看过一遍,龇牙,让赵高把书另外收着,下谕给内史和大行令,继续给郭开拨钱。

张苍歪着圆乎乎的大脑袋,问:“陛下,咱们现在可是什么都不缺!除了钱。”

秦王白了他一眼:“钱能用得出去,说明他事还办得不错。”

秦王不该跟张苍说这句话,从此以后,张苍就觉得有本事就行,有污点不打紧,没一个脏点那才叫可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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