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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既出,四座皆震!
玉无垠端着酒杯的手一震,目光碎裂,刹那绝境之巅,又刹那重叠至唇边一缕笑意。
他嗯了声。
“绯儿果然独独对我变了。”
凤君华没再说话,眼神冷清而冷漠,全身上下都写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几个字。
“只是可惜了…”他语气有几分萧索的轻叹,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饭盒,揭开,热气腾腾的香味喷发了出来。他将里面的食物端了出来。
是一碗面,阳春面。
凤君华呼吸滞了滞,努力克制心中翻腾而起的情绪,没有说话。
“还有三个月,就是你十九岁的生辰了。”他静静道:“届时我怕是没有机会为你庆贺了,本想今日再送你当年滋味。现在看来,绯儿定然是不喜欢了。”他微笑,“不过也对,绯儿对任何物事的喜好程度从来都是三分热情,很快便忘记了。我以为这阳春面能让你一生难以忘记,却终究抵不过时间消磨和世事无常。”
凤君华抿了抿唇,还是没有说话。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
他眼神垂下,轻轻道:“绯儿,告诉我,你现在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无聊,然而此刻没有人嘲笑,只是觉得悲凉和沧桑。
“兔子。”
凤君华恍惚了一瞬,然后不暇思索的吐出两个字。
身后云墨眼睫颤了颤。
“兔子?”玉无垠抬头看她,眸光微动。
“对。”她点头,“有一个人,他烤的兔子很好吃,很好吃…”
“哦?”
玉无垠瞥了眼微微震动的云墨,笑道:“是吗?”
“是。”凤君华很认真的点头,眼神里神光游曳而波光浩淼如水,声音也轻柔了许多,像三月春风拂过的杨柳,荡起清池圈圈涟漪。
“那才是人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好吃到,我想要吃一辈子。”
云墨又微微一震,抬眸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如水又如夜,竟不知道是喜是悲。
“一辈子…”
玉无垠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里某种光在沉淀,然后化为漠然,举杯与她相撞。
“好。”他微笑,眼神里星子缭乱而炫目,像那一年她出生时低头凝望的目光,写满了温柔与宠溺。
“那么师兄在此,祝愿你能达成所愿。”
他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凤君华眼睫垂下,亦喝下杯中清酿。
白玉杯空空如也,仿佛这一生所有纠缠都与那杯中殆尽的酒,从此虚无。
他抬头,面色微微有些苍白。
毒性已经开始发作。
不,毒早就开始发作了,在他喝下的第一杯酒开始。
从头皮脚趾开始蔓延,如今应该已经到大腿和肩部,再往前一分就是喉咙小腹,最后才是心脏。
凤君华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目光清冽如水,忽然声音淡漠轻嘲。
“梦相思的滋味,如何?”
梦相思,乃是她三岁那年所制的慢性毒药。
云墨抬头,目光微震而复杂,眼底担忧慢慢退了下去,然而却并没有放松。
其他人诧异,看向玉无垠,而后渐渐发现神色有异,像是…
“他中毒了。”
明月琴忽然失声尖叫,“是她,一定是她,菜里有毒,是她,是这个妖女。”她眼神里浮现浓浓的仇恨,“刚才那些菜她没有动,她一定下了毒,一定…”
她愤怒而痛心,“来人,抓住她…”
没人动。
明皇也微微震动,眼神闪烁如电,显然又是在算计着什么。
明月琴在尖声嘶吼着,淑妃已经在她,她不为所动,见没人听她的,她悲愤的挥开淑妃,跪在明皇面前,凄声道:“父皇,您快说说话啊。这个妖女…”
嗖——
三道光晕齐齐朝她射过来,分别来自云墨,颜诺,以及已经中毒听见那妖女两个字却猝然寒了双眸的玉无垠。
明月琴正在哭闹,然后听见淑妃的惊叫,接着她便感受到有凌厉的风声掠过,直逼她咽喉心口等要害。
她嘶吼的声音顿在了咽喉中,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
明皇也抬头,皱眉,还未等他吩咐什么。伴随着那三人出手,又是几道光同时发射而出。
明月轩,明月澈,还有凰静芙。
最后的关头,杀气消失在眼前,刺激得明月琴浑身一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从鬼门关跑了一趟回来,立时双脚一软,差点瘫软在地。淑妃连忙去扶她起来,“琴儿。”
她哆嗦着抬头,对上明皇冷冽的眸子,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父…父皇…”
明皇移开目光,冷声吩咐。
“来人,把公主带下去。”
明月琴猝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父皇?”
淑妃见明皇面色已然不快,连忙起身道:“是,臣妾立即带琴儿回宫。”
她说罢立即吩咐身边宫女将明月琴制住,生怕她再大喊大叫,狠了狠心将用手帕堵住了她的嘴,强行将明月琴带走了。
一路上呜呜挣扎声不断,最后还是消失在了门口。
短短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人们看戏的心态,人人都看向凤君华和玉无垠。
想着莫非凤君华真的在那些菜里下了毒?为报杀母之仇?
可是玉无垠本身医术高绝,既然知道有毒,为何要吃?
玉无垠蠕动着唇,似乎想说话,然而一开口却吐出一口血来,染了大半边桌面。
有人惊呼一声,看向明皇。
明皇没反应,想着玉无垠死了更好,死了他就可以更顺利的取得定魂珠,还有玉晶宫,也该是时候覆灭了。
“十六年前。”
凤君华幽幽道:“在你埋下醉红尘的时候,我曾制了这梦相思。我曾说过,若你欺我弃我负我,我定然杀你,绝不手软。”
她看着玉无垠,目光里交错着复杂的光。
彼时年幼,连她自己都以为那只是戏言,风过无痕罢了。然而却不想,有一天,她当真会亲手将这梦相思亲自奉送于他面前。
当年葬醉红尘,她便将梦相思置于旁侧。今晨取出酒的时候,她便将梦相思置于酒中。
她知道自己下毒瞒不过他,但如果她也喝了,他便无所顾忌。
“相思为毒,慢性毒药。”
她目光里浮现着朦胧的白雾,“何为相思?”
何为相思?爱即为相思。
相思即痛,直至痛死,依旧无怨无悔。
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手指按着自己的胸口。
“师兄,你刚才那个问题,我已经给了你答案。”
相思为爱,她不爱玉无垠,所以她没有中毒。
而他中毒吐血,分明是对她情深所至。
呵呵…
真是好笑,一个杀了她母亲的人,却又是爱她至深的人。
“还记得吗?娘本为神医,可我却自幼对医理丝毫没有兴趣,反倒是对制毒十分热衷。娘说,我天赋异禀,小小年纪,炼制的毒药有时候连她都得苦心研究许久才能解。而这梦相思,自我发明制作起,我娘研究了数年都未曾有解药…”
她似想到了什么,又道:“那天我将它取出来,又将这梦相思改造了一次。”
“连我自己,至今都没有配置出解药。”
相思,无解。
也就是说,玉无垠,必死无疑。
玉无垠抬头看着他,口中鲜血滴滴落下,染红了胸前白袍。好洁成癖的男人却丝毫没有在意,仍旧痴痴的看着她。仿佛要用这一生里最后的时光,将她印刻在自己内心深处。
“绯儿…”
他压抑着浑身的疼痛,声音沙哑却依旧清晰。
“告诉我,他对你好吗?”
这个‘他’,自然是指云墨。
“好,当然好。”
凤君华很诚实的点头,“他为我洗头,为我洗衣服,为我驱毒疗伤为我不惜损伤自身…”
她眼神里渐渐泛上了泪花,不知道是为他,还是那个他。
大殿中千人再次寂静如厮,看向云墨。而他端坐不动,眼神静若深潭,只凝眸看向那个红衣女子。
从始至终,他眼中也只有她一个而已。
“师兄也对我好,很好。师兄曾经说过,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对的。师兄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女子,别人只能匍匐在我脚下任我为所欲为。师兄还说,我永远都不会有错。若是别人都厌烦我,那也是其他人不识抬举。我若受了委屈,师兄会帮我报仇。我开心的时候谁都不能板着脸,我不开心的时候,所有人都得陪着我一起哭…”
她嗓子嘶哑,似有千金重石压着,眼神里也浮现朦胧水汽。
“每当我闯祸了,师兄会帮我解决。瞧,师兄对我多好啊,好到那许多年里,我都分不清是非对错,公理黑白,以至于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她脸上扬起淡淡笑意,“可是真正当我闯了滔天大祸,师兄却不在我身边…”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水汽淡了下去。
“可他对我的好不一样。他对我好,但不会纵容我,他会让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若有人欺我,他会阴谋算计会不惜一切为我报仇。但如果我错了,他不会任由我继续错下去,他会将我骂醒。”
云墨看着她,眼神温润又深沉,似水而似夜。
“他让我学会,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凤君华眼睫垂下,缓缓看向玉无垠。
“相比之下,师兄的好,就显得肤浅而毫无意义。”
这话于玉无垠来说,无疑是诛心之语。
他惨笑,没有告诉她,她生而不凡,又携带祥云血玉,注定命途坎坷波折。而在那一切来临之时,他只想让她开心过完每一天。
默默吞下口中鲜血。
“梦相思…梦中相思,最…是吗?”他努力说出这几个字,“是这个意思吗?绯儿…我伤了你,所以…你便…便对我下梦相思。为此…不惜以自己做饵?”
她不置可否。
玉无垠又是一声苦笑,“何必那么麻烦?我说过…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非对错…只要是绯儿想要的…我都给。哪怕是…哪怕是…我的命…”
一句话说完他又闷哼吐出一口血,他不在意的擦掉,面色苍白却笑意自若,仿佛那焚心蚀骨的痛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你又何须…”
凤君华摇头,“因为我也想给自己一个答案。”她扬唇,微微一笑。“索性,不负我之愿。”
她一直不明白对玉无垠到底是何种感情。是爱还是恨?如果是爱,那么她便不会下决心杀他。但如果不爱,她又为何会为他的欺骗和伤害而痛心?甚至之前都不想恢复记忆。师父给她下封印之前,她率先封闭了最深最痛的记忆。因为她无法承受,也无法相信。
为了看清自己的心,她想到了梦相思。也因此最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她对他仍旧眷念,便会与他一同死在梦相思之下。届时她报了母仇,却爱上仇人,无言再苟活于世,死了倒一了百了。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欺骗云墨。
那个人,从一开始都对她真心以待,若她心里还住着另一个人又伴在他身边,对他何其不公?
他是天之骄子,是一国太子,他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去真心对待,而不应该被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害终生。
或许他不在乎,然而她却不可以那么自私。
她已经自私了那么多年,不能够再继续伤害他。
所以在那几天里,她尽可能的给予他最后的温情。如果她死了,就留给他一个最美好的回忆吧。也算不负他对她一腔深情了。
而他或许是已经察觉,所以才会在她饮下梦相思的时候意图阻止。
索性,她没有死。被她改制过后的梦相思,毒性比之从前更强。
何止相思才痛?
她微微笑起来。
“第一个让我知道痛的人是你,第一个让我哭的人是你,第一个让我笑的人还是你。第一个让我绝望让我懂得恨的人,仍旧是你。”
她心中不知道是何滋味。
“知道么?”她眸光流转如夜色芙蕖,写不尽的芳华绝代和摇曳横光。“师兄,你教会我哭教会我笑教会我恨教会我痛教会我绝望。却独独没有教会我,如何去爱?”
“所以…”
她声音很轻,像风也像流水,流过那些肆意锦绣的年华。
“我…不爱你。”
玉无垠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她近乎喃喃自语的打断。
“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我恨不得毁了整个世界。”她眸色又浮现出浓浓的痛楚和悲切来,“我至今都不敢相信,对我那么好那么好的师兄,怎么会杀了我娘呢?我等了你三年,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候仍旧没有放弃,我等着你回来给我一个答案。可是我等来了什么?等来了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等来了血腥的真相,等来了…命运的颠覆…”
她慢慢站起来,似乎有些站不稳的以手支撑着桌子。
“师父封印了我的武功记忆,将我送去异世,是不想日后我杀你为我娘报仇还是不想你再杀我斩草除根?若非那时他力竭,是不是干脆就抹去我所有的记忆而非封印?”
她似乎很累,又坐了下来,疲倦的低下了头。
玉无垠慢慢的开口了,此时毒性已经集中在喉咙以下,他连呼吸都是痛的,然而他面色却没有丝毫痛楚。
“绯儿…”他嘴角不断的溢出鲜血,却还在说着。“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开心了?”
凤君华看着他,微笑启唇。
“至少,我能安心。”
“好。”
他闭了闭眼,眼神依旧温柔。
“能让你安心,便好。”
没时间了,可他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浑身的力气即将散尽,他眼皮有些睁不开了,但还是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小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他一生挚爱的女子。
从她出生落入他怀抱那一刻开始,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他的。他极尽所能的宠她爱她,将她视若珍宝,也不许任何人觊觎窥视。
可即便是千姨给她贴了红斑遮住了容貌,却还是有那么多男人被她吸引。
他不喜欢,不喜欢她身边有其他男人,她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那年他被亲生母亲算计关在冰火两重天里,他想尽了办法却出不来,父亲与母亲争执多次还是无果。那个地方,即便强大如父亲,也无法打开封印放他出来。
冰火两重天。
那三年里,他便时时刻刻在冰火两重天里煎熬着,身心都是如此。
他想她,疯狂的思念她。他后悔了,后悔不该因一时心软相信了母亲的话而落入这般境地。
他走了,他的绯儿会不会变心了?他若迟迟不归,绯儿会不会就不理他了?
不,不可以。
他不可以失去她。
等他好不容易脱离了桎梏,却来不及了。
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的绯儿。
当年他当着她的面刺下那一剑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晚了。
他和她,终成陌路。
“姻缘石…你知道吧?”
他微微笑着,唇色如血,眼神飘渺而幻灭。
“我看过你的姻缘…”
凤君华心思一动。
身后,云墨突然握紧了手心,表情凝重而奇异,似乎想阻止又似乎想知道答案。
明月轩似乎怔了怔,明月殇眸光微动,颜诺挑眉,齐齐看过来。唯有沐轻寒面无表情,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
“我…”玉无垠自嘲一笑,“我竟…竟然看不见那个人是谁…只是知道…不是我…”他眼睫微阖,然后又想起如果就这样一闭眼,可能就永远都醒不过来了。于是他努力支撑着,此刻万分庆幸身体里的疼痛,能让他保持几分清醒。
“你出生的时候…那块玉…你还记得…记得吗?你第一次问我能不能看清上面的字,我什么也没看见。后来…后来见你神情有异…然后…然后我开了天眼…”
凤君华眼睫颤了颤,原来如此。
玉无垠手指动了动,忽然用力的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颤,第一反应是抽出自己的手,然而他却又吐出一口血,她一顿,挣扎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不是那个人…即便费尽心机,即便与天抗衡…”他眼神黯淡而苦涩,写满了永生都无法填满的空虚孤独和绝望。“也终究只是…一场空。”
他深深吸气,要在最后一刻将他应该说的话都说完。
“我输了…输给了时间…输给了上天,输给了…你…”他眼睫又低垂了一分,然后猛的睁开,努力保持声音清晰。此刻疼痛已经靠近心脏,他每说一个字便是连着筋骨血脉的疼痛。
“我想方设法的…不让你见他…最后…呵呵…”他微微抬头,眼角余光瞥了眼对面的云墨,似乎自嘲也似乎落寞也似乎已经认命。
“我和他斗了大半生,到最后…我还是输了…输了你…我的绯儿…”
凤君华气息微微不稳,咬唇别开眼。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
玉无垠又轻笑一声,“是,你说得对。是…是我痴心妄想了…”
他眼底隐隐悲愤,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恐慌,觉得有些事情如果现在不说,即便是死,他也不安心。
“绯儿。”他大口大口的喘息,未曾看其他人,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只在她一人身上。他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因此语速快了些,想尽量将那些他想说的话都告诉她。
“你出生的时候,我母亲让我接近你再杀了你。可我下不了手…我以为只要我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你,再加上有我父亲和你娘,我母亲纵然心中有恨,而玉晶宫从不干涉尘世之事。便…便也无可奈何。但…但我没想到,没想到她在我身上动了手脚。呵呵呵…她始终不放心父亲,她怕我稍微有动机就被父亲发现从而功亏一篑。所以…所以在一开始她就在我身上洒下了她的血。”
“她的血…她的血喂养过连心神蛊…”
凤君华猛然一震,沐轻寒抬头,云墨眼神微动。
所有人再次屏住呼吸。
“你说什么?”
凤君华立即抓住他的手,“你再说一次?什么蛊?”
玉无垠张了张嘴,努力克制那股窒息的疼痛,声音已经弱了下去。
“我一靠近你,神蛊便下在了你身上。”他说,“一旦催动蛊虫,你便会痛苦而死。”他深吸一口气,“我将练功所吸取的神石之力输给你,和父亲合力暂时帮你压制住了蛊毒。但始终无法解除,除非我母亲亲自动手。”他又摇摇头,“她恨你娘入骨,连同你也一起恨了,自然不可能为你解蛊…况且,既是连心,替你解了蛊,她也会死…她怎么肯?”
“我日夜研习,终于找到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到一个…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人…把你身上的连心神蛊渡到他身上,你才可活命…”
凤君华睁大眼睛,双手一松,瘫软的坐了下来,神情怔而茫然。
玉无垠的声音很小,因此很多人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但周围几个武功高强的男人却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颜诺,他完全呆住了。身后,云墨眼神里有一种了然的轻叹。沐轻寒也怔了怔,随后似乎松了口气般和缓了脸色。
原来如此。
那年国师给他种下的蛊,原来是来源于她身体的蛊。
只要她没事就好,只要她好好的活着,便是他代她而死,他也心甘情愿。
他看向身边不远处的云墨,他应该早就有所猜测了吧,所以才会不遗余力的给他解蛊,为的就是担心她日后知道一切后会愧疚于心。
只是…
玉无垠还在继续说着,“绯儿,别恨我。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是我害了你,如果我没有接近你,你就不会被我连累中蛊…咳咳…沐轻寒,他是唯一的人选…所以,别恨我,好吗?”
他想去拉她的手,却已经没有了力气,痛苦的看着她。
“别因为这个…而恨我,好不好?”
那年母亲临死之际逼着他发誓,让他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杀莫千影。他不肯,她就拿自己的灵魂为咒。若他不发誓,她死后便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可超生。而他,将永远因不孝而永堕地狱。他所爱的女子,也将不得善终,死无全尸。
如此恶毒的咒语,如此决绝的誓言。
母亲根本不给他退路,他不发誓她心爱的女子会应咒。他若发誓,这辈子与她再无可能。
她会与他反目成仇,届时刀剑相向。
这也是母亲要的结果。
母亲大概以为,那时候他为了自保,也会杀了她吧。
呵呵…
他怎么舍得?
即便是舍弃了这条命,他也不可能伤她分毫的。
“绯儿…”他还在说,“玉晶宫…他们不会放过你。不过你放心…我早已将一魂一魄散于玉晶宫宫殿各处,只要我死了,玉晶宫必定倒塌。他们…他们也全都被我下了禁制,活不了了,就连她…她…”
他挣扎着,想要将她此生最大的威胁告诉她,她却忽然从那般冲击里回过神来,猛然起身抓住他,神情十分疯狂。
“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解大哥身上的连心神蛊?快告诉我,快把解药给我…”
她不断摇晃着他的身体,眼神状若疯狂。
“绯儿…”
沐轻寒站了起来,云墨看了他一眼。
“别去。”
“可是…”
凤君华仿若未闻,依旧疯狂的摇晃着玉无垠,眼睛里朦胧了淡淡水汽。
“把解药给我,给我,师兄…”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祈求的低唤。
玉无垠眼神震了震,而后无力的摇头。
“我…”
“你说谎。”
凤君华不等他说完就愤怒打断他,然后似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解大哥身上的蛊。我…我给你解了身上的梦相思,以后,以后我们恩怨俱消,谁也不欠谁。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沐轻寒震惊的看着她,难以置信她会为了他可以放弃杀母之仇。
不止他惊讶,周围挨得近的人都一脸的不可思议。想到她刚才那般决绝,不惜用自己做饵也要骗玉无垠喝下毒药,此刻却又那般轻易的放弃。
这个女子,都说她蛮横,都说她冷血,都说她狠毒,都说她嚣张无理取闹,却又是那般果断而正义,那般有情有义。
“君儿…”
颜诺看着有些不忍,想去拉她。
她回过头来就是一声大吼,“闭嘴。”
颜诺被她吼的震在原地,她却又回头去看玉无垠,不断的说:“我娘…她,她生前炼制了一颗忘情丹。我…我之前在梦相思里面加了我的血。”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又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这个…这就是忘情丹。相思无解,唯有忘情。忘情丹,再加上我的血,就可以解你身上的梦相思,你就不用死了。”难得她此刻说话还能有条不紊,“我和你交换好不好?你将大哥的解药给我,我也将这忘情丹给你好不好?我也不要找你报仇了,你救大哥一命,我就和你两不相欠了,好不好…”
忘情丹!
这三个字一出,许多人又是一阵惊讶,没想到这世上还真的有这种药。
云墨眼神深了深,盯着她手中那个小瓷瓶,神情若有所思。
“忘情?”
玉无垠又苦涩的笑起来,可以活着,但却永远忘记她吗?
不,不可以。
她难道不知道吗?他宁愿死,也不愿忘记他。
没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一生只爱她一人,如果忘记了她,后半生将会是无尽的虚无寂寞,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你听我说…”
他凑近她,蠕动着唇瓣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原本有些癫狂的凤君华忽然表情一僵,而后眼神睁大,隐约闪过几分亮光。
她怕错过了最重要的部分,所以倾身过去,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断断续续的说着,“切记!”
她眼神里升起了希望,“回…”
她刚一开口,就觉得他手一松,她心底一沉连忙拖住了他。
“师兄。”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缓缓向她倒过来。
她坐下,他的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却还有呼吸。
“师兄…”
她喃喃的唤着,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杀了她娘,她理应报仇,她也不后悔亲手喂了他毒药。只是此刻他靠在她身上,这个强大如神的男人那般虚弱的靠在她身上,仿佛想在生命里最后一刻汲取她的温暖,好安慰那么多年的虚无和寂寞以及将要堕入地狱的永久诀别。
“别动…”
到了此刻,他仿佛已经感受不到痛了,语气竟然也出奇的平静,连呼吸都没有乱一分。
“让我靠一会儿。”
凤君华颤抖着唇瓣,终究没有推开他。
玉无垠默了默,似乎在汲取她身上那多年不变的沁人幽香,末了又微微轻笑。
“绯儿穿红衣真美,世上任何女子都不如绯儿一分美丽。”他轻轻说着,“我曾承诺,会让你穿上最美的大红嫁衣,成为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可惜…可惜我没那个福气了。不过,不过好在…好在绯儿慧眼识珠,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这样…我也能安心了。”
他轻咳两声,她没有低头,口中喃喃道:“别说了…”
他在她怀里轻轻摇头,看着嘴角一滴血落在她的衣衫上,转瞬就消没无踪。
这便是她喜欢穿红衣的理由么?
无论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落在身上,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别恨我…”
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却始终凭着最后的意志力坚持着没有闭眼。
“不要恨我…”
他手指颤颤巍巍的握住了她的手,此刻他浑身冰凉,但难得手心还是热的。
是了,他将身上所有的温度都凝聚在了掌心。
他记得,她怕冷。他怎能在生命里最后一刻让她记住的是他浑身的冰冷呢?
怎么可以呢?
“绯儿…”他声音近乎呢喃,“别恨我…求你…”
最后两个字几乎轻若烟雾,转瞬即逝,除了她,没任何人听见。她浑身一震,眼神里刹那间飘过茫然震惊微痛和酸楚。而后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他笑了,最后一丝力气耗尽。
疼痛,刹那而至。比之刚才身上所有的痛都要浓千百倍,全都积聚在了心脏的位置。
他却仿佛已经感受不到了,嘴角噙着一抹绝美的笑意,吐出一生之中最后三个字。
“我爱你…”
凤君华身体微僵,眼底泛起了泪花。
对不起,我爱你…
所以我那样肆无忌惮的宠你,我想着,把你宠到无法无天,把你宠到无人能够忍受得了你的任性和乖张,就没人可以跟我抢了。
对不起,我不能再继续爱你…
不能在你哭泣的时候安慰你,不能纵容你肆无忌惮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可是我知道,知道有一个人,他更值得你去依靠。
……
红色的血滴滴坠落,没入她的衣衫里,渐渐消没无痕。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愿你我的过去,也都如这血浸入流云锻一样,不要在你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我半生身不由己,终是伤害了你。
所以你杀我,是应该的。
我只愿你忘记,忘记那些血腥,然后,开心每一天。
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不得已。
对不起…
所以,忘记我…
……
手,无力的垂下。
呼吸化为虚无…
……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没有人说话,只觉得心口有难以言诉的悲哀在蔓延,甚至渲染了空气,呼吸一口气便觉得滞闷难受。
玉无垠死了。
这个从一开始出现在世人眼前只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神秘男子,死了。